周曉楓散文選
桃 花 燒
周曉楓
許多年過去,依然記得那對忘情的戀人。當(dāng)我從窗戶向下張望,看到兩個人影緊擁,一個深藍(lán),一個淺棕——隔了八樓的層高,他們像在深淵里。一側(cè)是垃圾場后墻,另一側(cè)是家屬院頂端斜插碎玻璃的墻——中間通道本來用于車輛運輸垃圾,但家屬們抗議,封堵了原來的出口,改道另行,那里成了無人來往的死角。他們接吻,偶爾手會在毛衣遮擋下在彼此的肌膚上探索。對于十幾歲的我來說,這是令人驚慌又迷醉的一幕。盡管離得遠(yuǎn),親密著的兩個人又無暇他顧,我還是擔(dān)心被發(fā)現(xiàn)……拉上窗簾,然后從扒開的縫隙中,心跳著窺視。
此后連續(xù)幾個下午,這對戀人都秘密會合。難道他們不知道對面樓房里可能潛藏?zé)o數(shù)雙像我一樣的眼睛?難道他們沒有更合適的親昵地點,以至非要選擇這個霉腐的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附近,長達(dá)幾小時地箍緊對方?即使突降的雨也沒能將他們阻攔,把一塊塑料布鋪在雨后濕濘的泥地上,整個一下午,他們還是像馬上奔赴刑場似的那樣沒完沒了、不要命地吻著。
秋風(fēng)旋起的樹葉在他們腳下堆積,就像這個季節(jié)即將在沉睡中赴死的蝴蝶。時常有落葉飄到男人的衣服或女人頭發(fā)上。漫天漫地的落葉,如同紙錢,揚撒在兩個深受情欲折磨的并不年輕的戀人周圍。慢慢地,我觀看的熱情成了悲傷,因為,這場景太像一場葬禮。如果是在為愛情送葬,兩個看似的主角,不過是掙扎中的殉葬品。
每到周末,我都坐上前往北郊的長途車,去看望我的秘密情人。這條路走了這么長時間,我依然感覺自己像一只首次遷徙的夜鳥,暗中前往它所不能了解的終點。車窗玻璃映出我日漸恍惚的臉。
記性差,經(jīng)常忘了名字和事情,被不了解的人當(dāng)作傲慢。但我記住了沿路那些不會中途下車的站名,記住了最早坐在這趟車上的喜憂,甚至記住了偶爾的陌路人。上星期旁邊的廣東乘客向我問路,粵式普通話使每個字都產(chǎn)生嘆號效果,說得那么用力,并且表情劇烈,而我一貫受不了說話時表情和動作太過豐富的男人。他有著典型的珠江三角洲地帶的長相,散發(fā)出由于齲齒或腸胃病患者特有的令人反胃的口氣。我看著他的嘴開合無聲,走神的瞬間,我想魔法師……他是那種靈魂和面孔長得非常相近的人,所以看人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專注,仿佛從深處向你凝望,容易讓人產(chǎn)生深情的幻覺。他致命的音質(zhì),唱歌時未必完美但說話時絕對動人,讓我愿意聽從。
塵暴彌漫整個車廂,微黃的殘陽顯得特別頹廢和臟。前面空出的座椅,留下一個明顯臀印。我看到窗外有個騎車人,躬著背,拼命踩著腳蹬,車把搖晃。天氣本來就惡劣,自行車外胎又癟掉了,可他不相信似的跳下來檢查以后又跨了上去,動作那么笨重吃力。我想,自己的感情就像門芯已經(jīng)漏氣的自行車,不僅不是代步工具,還成了負(fù)擔(dān)。我為什么不干脆扔了它,擁有輕便的自由呢?是因為把它當(dāng)作財產(chǎn),還是因為暗懷希望,一個修車鋪會在前方拯救般地等待?
如果我的來臨談不上獎勵,離去算不算得上懲罰?我猶豫,是不是轉(zhuǎn)車回去,結(jié)束這場開始疲倦的歡愛。我想嘗試離開的人,必須要小心自己最后的纏綿——那就像停留在危橋上的體重,會使結(jié)局致命地發(fā)生變化。
愛的過程是極為緩慢的。因為緩慢,當(dāng)我發(fā)現(xiàn)愛上魔法師的時候,它已成為難以戒掉的習(xí)慣。我愛他,就像一個字根愛著改變命運的偏旁。即使他是狂浪之徒,將被自身的跌宕命運所驅(qū)趕,我也會愛他身上那股游邪的氣息。
有一天我趕到的時候,他正好出來拿報紙。冬天魔法師還是赤腳穿拖鞋,雪融后的路面泥濘濕滑,我看見他露在外面干凈的腳趾,濕蓬蓬的頭發(fā),浴后小兔子一樣微紅發(fā)亮的眼睛。他走路的樣子懶散,漫不經(jīng)心又若有所思地趿拉著鞋,有種懶散之中的貴族氣。
難以抵抗他的召喚,只要他一打電話,我就改變所有日程,坐上顛簸的長途車……像個送外賣的,不用預(yù)約,隨時送上滾燙的服務(wù)。我像一只導(dǎo)盲犬,當(dāng)他處于黑暗與低落之中,我就獻(xiàn)出自己灼熱的小舌頭,殷勤舔吻他的掌心,仿佛能在那里找到供養(yǎng)我活下去的糧食。他在揀選上的挑剔,似乎在暗示,成為他的情人必須具備某種特殊的才能——恩寵,恩寵,他的寵就是降臨的恩情。魔法師的個子高,我需要踮起腳來才能親吻……沿著正在生長的莖,獻(xiàn)出一朵謙卑的花。
但這個對我來說意味神秘和奇跡的人,我卻并不真正了解。魔法師比我大許多,介于叔叔和哥哥之間,我們的關(guān)系被逐漸地蓄意地弄得含混,我對他既懷有敬意,又有某種純潔和亂倫快感糅雜的奇怪而難以言明的東西。他在寵辱不驚的秋季,而我的春天剛剛破蛹。白天和黑夜區(qū)別巨大,關(guān)鍵是,身置不同經(jīng)度的兩個人,在時差中是否同時經(jīng)歷愛的此刻?
人不知道自己會牢記什么樣的片斷,不知道這些片斷會造成什么樣的更改,如同,不知道哪?;ǚ勰茚勗旒澎o的果實。我記得最初的一天。
和魔法師在車?yán)镒臅r候,外面就下雨了。我扭過頭,窗外的雨,像劃痕密布的舊膠片。雨聲漸漸大起來。談話中斷許久,我們之間慢慢形成一種沉默的壓力。魔法師在抽煙,他天生有種魅惑人的氣息,即使臉上略帶倦意——倦意,是傷感在體力上的表現(xiàn)。親愛的魔法師,我無法知道你的隱痛,你顯得如此自如,但我嗅出你的味道,那是一種殺人的味道:你具有中年男人全部被愛的魅力,卻失去全部愛的能力。等我發(fā)現(xiàn)激情正在危險地靠近自己,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……鷹已經(jīng)在降低它的高度,于是荒野上的僧侶敞開祭獻(xiàn)的襟袍。我的劫數(shù)開始了。這是第一個擁抱。
雨停后,我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車頂落滿被打落的桃花:濕潤,細(xì)碎,鮮艷。這些璀璨的小花瓣,令人想起萬花筒里的圖案,即使由最簡單的紙屑構(gòu)成,也有看似無窮的變幻——能讓我始終迷戀和感恩。他開車的時候,我情不自禁地看他,還在低燒般的恍惚里。我有手風(fēng)琴的肺,笛子的喉管……愛情交響,把我的身體變成秘密的樂隊。
我由此感知幸?!腋?,一個平庸得有點不好啟齒的詞。是的,我在他的靠攏中體會那種“幸福得要死”的滋味。之所以幸福得“要死”,是在潛意識里不相信幸福會延續(xù),希望幸福的狀態(tài)能在自己清醒并陶醉的情況下停止并定格。我怕幸福閃逝,怕短暫幸福過后給人帶來的遲疑和痛悔。事實上這句話隱藏了一句真理:幸福要死,所有的幸福,都會成為早夭的美。
——現(xiàn)在我慢慢舔食過期糕點上那層有限的糖霜,粗糙的小顆粒,在舌尖融化……這曾經(jīng)令人沾沾自喜的甜記憶,更讓我感覺廢墟般的生活在下沉。
有如玩具,并非生活必需品,既帶來歡樂又無用,我是魔法師最小的情人。魔法師的天賦和經(jīng)驗賦予他完美的操控能力;而我的經(jīng)驗,對他來說,如同小數(shù)點后面的數(shù)字,可以慷慨地被舍棄。那次和他去吃快餐,花童遞給幾枝玫瑰——哪兒找來這么臟的玫瑰?顏色像經(jīng)血。為了擺脫花童的糾纏,我眼睛都不眨地說:“他是我爸爸。”是的,魔法師的情感經(jīng)歷過于豐富,他卻是我?guī)缀跷ㄒ坏睦寺贰?和他在一起,我無知,他無敵,局面缺乏基本的控制,除了晚輩一樣領(lǐng)受他安排好的教育。
他能夠以松弛自如的態(tài)度來處理感情關(guān)系,我不知道,這是對他漫不經(jīng)心的錯覺,還是這本來就是他從經(jīng)驗里提煉的從容。有時懷疑,魔法師對我,僅僅略微超過紳士對女性普遍懷有的好感和耐心。我的感情太強烈,總能體會他對比之下的處變不驚。魔法師習(xí)慣保持親近而不密切的交往頻率,這種頻率,更像游刃有余,還是無動于衷?
他從不潦草,使通奸多了幾分失真的溫情。和魔法師做愛,有既狂烈又始終被人珍惜之感。魔法師能那么自由,享受之中不受折磨,大概因為我缺少最重要的而又無法依靠努力來彌補的東西:美貌和聰穎。問題是,發(fā)現(xiàn)了障礙又怎么能解決呢,難道我能像簡愛啟發(fā)羅切斯特的話維護尊嚴(yán)——“如果上帝賜予我美貌和財富,我會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(xiàn)在難以離開你一樣。但是上帝沒有這樣做,但是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,就像我們都穿越墳?zāi)梗?站在他面前”嗎?所有在愛情領(lǐng)域里沒有靠才貌贏得的東西靠乞討都不能夠贏得,何況靠申辯和教育。
種種愛情類型之中,我更習(xí)慣和擅長的方式是暗戀和無人所知的告別。我是如此熟悉對方不在場的愛情,可以輕松勝任想念。但對魔法師,我根本無所適從……仿佛未婚母親生下自己的畸形嬰兒,像是在懲罰,有罪的歡樂。也許我的愛情與自虐傾向有關(guān):我愛并且只愛令自己絕望的東西。自虐就是從自我傷害中獲得快感的需要,我天生就對自己懷有不能解決的持久的仇恨。通過魔法師,我終于省悟,愛情是人類自虐行為中最普遍、最主要的手段。想起法國作家拉羅斯??普f過:“當(dāng)我們根據(jù)愛的主要效果來判斷愛時,它更像是恨而不是愛。”
有人在愛中會激發(fā)出驚人的潛能,活力四射,富于妙趣。我如此不爭氣,一旦處于感情之中,微薄的伶俐也消失了,變得緊張、乏味、患得患失、優(yōu)柔寡斷。在愛的壓力下,我體驗著自身的變形記,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畏首畏尾的笨拙的甲蟲。
世間的愛往往看起來相似,卻有本質(zhì)差異。比如對寵物與對藏品就是兩種迥異的愛。是寵物的依賴,是它的喂養(yǎng)懇求,是它對主人的絕對需要,催生主人的憐愛。而藏品,對收藏它的主人永遠(yuǎn)沒有情緒反應(yīng),收藏家再漫長的沉迷它也無動于衷,藏品可能更換收藏它的對象,但并不由此引起原有收藏者的怨意,他只會在愛與懷念中目睹它逐漸增值,并增加它在心里的分量。越強烈的依戀,越容易被對方輕視。寵物帶給主人的只是娛樂項目,唯有藏品,才能成為真正的財富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我是魔法師的一個寵物,而我不幸,讓魔法師成為我的藏品。魔法師似乎從來不知道我的狂喜和絕望全都被他控制,并交替著給予。他身上有天使與魔鬼混合的天真氣息。
數(shù)十層的高樓,在頂層露臺,夏夜的風(fēng)浩蕩吹拂……萬籟俱寂的黑暗深處,他深入我。這個給我的生命制造懸念的人,我的手撫觸他——只有我愛,才給你弦上的身體。嘴唇和嘴唇多么對稱,當(dāng)魔法師移開他的臉,我才看清:星空千瘡百孔,夜晚如何露出簡陋的本質(zhì)。激越地沖擊我的時候,魔法師不知道,他神一樣照耀我的面孔,和整個天堂的破綻,如何在我眼前快速替換。他讓我在肉體灼熱和內(nèi)心寒意中交戰(zhàn)。因為愛最后要落回地平線,甚至落回深淵里,所以所謂激情,就是你敢于上升的無視生死的高度。
置身慶典般的肉體歡愛中,天空,突然綻放起盛大的煙花……神燃起短暫撫慰的火把,我在映照中淚流滿面。這個春天是經(jīng)過文身的,華麗,又反叛——它已經(jīng)成為記憶里的化石,像貝殼一樣,堅硬地嵌滿花紋,包裹內(nèi)里的柔軟。
我們平靜下來。我把左耳貼近魔法師的前胸,傾聽心跳:里面有一個懶洋洋的鐘,因為寂靜和寂寞、因為冷靜和冷淡逐漸停擺的指針。焰火過后,黑暗再次聚集;熱烈過后,魔法師的眼睛重歸安寧。他抽煙,把煙缸放在我裸露的脊背上。我們都在孤獨中,卻無法相互攜助和給予,如同兩個玻璃缸里的游魚,彼此的聲音都不能傳達(dá),何談相濡以沫?盲人般,我們都是困守的蛹,無論怎樣相親相愛,黑暗都是各自的,不能被分享的。一個看不見臉的世界,猜測不出彼此的復(fù)雜表情。
幸福有張善于許諾和背叛的嘴,我記得那陰謀中特有的溫柔。整個晚餐,似乎有什么氣體像帽子似的懸置在魔法師頭頂,然后漂移,分散我的注意力。魔法師看著我,似乎還是那樣的眼神,有入骨的專情錯覺。我食不甘味,吃的東西口感那樣古怪,像是在撕扯蝙蝠的翅膀,既不是肉,也不是皮,說骨不骨、說筋不筋的東西。我面無表情地咀嚼,頑強消化著難以歸類也難以下咽的食物和愛情。我如何能把內(nèi)心的黑暗認(rèn)作一場短暫的隧道旅行?
愛我的人賜予我禮物,我愛的人賜予我傷口——顯然來自后者的給予更珍貴,因為只有傷口,與我發(fā)生的是真正的血肉意義的聯(lián)系。我在魔法師的私人浴室里,發(fā)現(xiàn)一根包著織物的橡皮筋。它在皂盒旁邊,香皂泡沫形成一層包裹著的白跡。不是多疑的猜測,直覺告訴我,它屬于誰。那么她是長發(fā)的,她是洗過澡后濕著頭發(fā)走的嗎?她有時候把頭發(fā)束起,有時散開,才會偶爾忘記的吧?她也是魔法師的情人之一,我只是不愿對自己說破。他的情感工程,由眾多女性同時建設(shè)。我抱著魔法師的時候,他分明有著不屬于他的經(jīng)過洗浴也不沒有去除的他人氣息。
我想從魔法師這里獲得如父如兄的安全感。但這是安全感嗎?兩臂吊在高空繩索上,稍一松手,萬劫不復(fù)……一切取決于對自己的支撐。在這樣的愛情中是不能休息的,因為它不是一張安全網(wǎng),你不能睡在上面。
愛情乃是非之地,神也放棄管理。只有絕望愛情中,人能體會到這種和自己的劇烈對抗,以及,痛徹的撕裂感。我的刀叉機械地在盤子里劃動。我是一頭文明的野獸,我吃我自己的肉。
小時候幼兒園里打針,哭泣是兒童的正常反應(yīng),作為孩子的我卻拼命克制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,以至咯咯咯地笑起來。面對自己的困境,我天生具有夸張性的喜劇掩飾——內(nèi)心越絞纏,表情越滑稽。疼在左心室的位置,逆時針方向,漣漪一樣逐漸擴大,擴散到整個肢體。我一邊用力咀嚼,磨斷堅韌的肉纖維,一邊眉飛色舞地對魔法師說:“要是食人族把我們都抓住圈起來,有的殺了,剝皮做鼓,有的殺了,燒火烤肉,你最適合養(yǎng)起來提取麝香。知道嗎?你走過會留下一條氣味的甬道,多黑我都能尋著味兒找到你。”
說完這句話,世界就黑了。突然斷電,樓道里多了走動的人聲。我一言不發(fā),毫無障礙地在漆黑里大步走,從冰箱里取出幾根冰棍,然后循著味道準(zhǔn)確回到魔法師身邊。他還坐在那里,以為我拿來了蠟燭。我坐在他身上,就在黑暗里抱住他的脖子,下巴放在他肩膀上,我的腿纏著他的腰,不看他的臉。我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吃。我冷得渾身發(fā)抖,一口一口,咬下堅硬的冰塊。愛就是吞咽,不斷地艱難地吞咽。食物通過食道,開始被葬送的里程……他朝向深喉的吻,也一樣……下潛,下潛。性器與肛門離得那么近,被歌頌的愛情比鄰不被提及的臟。共同的食物在我和魔法師不同的消化道里,下降,被各自分泌的汁液攪拌,最后一樣成為穢物。我無法想象爛掉的愛情,即使它爛在我眼前,依然覺得無法想象——我真沒用,想象是我唯一能夠運用的生存解決手段,它無效。
當(dāng)人們從一場轟轟烈烈的偉大愛情中退場,往往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成了往事的污點證人。而我愛魔法師,以蔑視其他異性的決心,以全部智慧置換出的孩子式的無知,以了無趣味的貞潔和犧牲,以習(xí)慣和需要,以死亡之前貫徹到底的盲目等待,來證明,我愛得多么不容修改——像已經(jīng)上交的錯誤答卷。
魔法師送給我的那條魚終于死了。以前我就目睹過它的自殺行為,從魚缸里躍出,落到沙土之中。我在感情里的掙扎,如同這條脫水的魚,沒有了優(yōu)雅和原本睡夢中依然能保持的清醒的眼睛……魚在地上,它疼,窒息,沾滿塵土,在笨拙的扭動和摔打中,銀質(zhì)的彩鱗——它身體上最美的裝飾物,紛紛剝落。
我把不動了的魚放到龍頭下,讓水流沖擊它的口腔,它的嘴張大,當(dāng)我從水流下移開,它的嘴又閉上了。我就這么給它人工呼吸,魚濕的并攏的尾巴搭在我的掌心。有幾次,我以為它復(fù)活了,嘴巴似乎自覺地開合著。但最后的搶救是無效的。我不甘不舍地把它擱回魚缸,它還圓睜不瞑的眼睛,柔軟地泡在水面。白雪公主住在水晶棺里依然能被喚醒,但它,將慢慢腐爛,從體表,到內(nèi)臟。死魚曾經(jīng)的同伴嫌惡地游開,遠(yuǎn)遠(yuǎn)繞行它的尸體——而它像天使,漂浮在比它們更高的地方。
我知道,一切都要死去,死在時間的停尸床上。慢慢地,將找不到任何魔法師愛過我的證據(jù)——像植物人的力氣,嬰兒的記憶,亡逝者手上的溫度,這些即使存在也沒有痕跡的東西,到底有多重要呢?
秋天來了,神在天上釀制金色的酒漿。飲用這個秋天,我從陶醉變得糊涂,從謹(jǐn)慎墜入輕信……我愛過的魔法師,在我清醒之前已先于我忘記。他將就此拆除我身體里那座秘密的花園。
我把死魚埋進了樓下廣場的松樹下。一個穿著旱冰鞋、流線緊身衣,樣子像運動員的男子從我身旁速滑過去,進入人群之中。酒廠正搞促銷活動,每人可以得到一杯免費香檳。這個秋日午后,媚人的光線里,街心公園,馬路上,售貨亭……到處是喝著香檳的人們。有的一飲而盡,有的淺斟慢酌,臉上浮現(xiàn)出覺醒了的享樂感。我并不想得到這饋贈,一看人們排著漫長的隊登記,紛紛喜悅地,高舉著從灑出酒液的托盤里取出晃動的那杯酒就夠了。但我需要這歡樂。我需要這歡樂支撐一條無名死魚的葬禮。從超市里買了一瓶干紅,坐在底腳有些搖晃的街心椅子上,我獨酌。那么多人,那么多酒泡沫金黃,只有我的杯里,血紅。
把回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就會積聚力量,像發(fā)條一下一下被卷緊。沒有什么比復(fù)仇更有力量和耐心。魔法師不會察覺我從他那里偷走了什么。一個砂粒進入,經(jīng)過艱難的吞咽和包裹,它會呈現(xiàn)珠粒上不可思議的暈彩。我要把自己變成一枚珠貝,藏納起一生的珍寶。
給女兒熨燙校服的時候,我知道,另一個小小的女兒正在子宮深處沉睡。當(dāng)我第一次從B超里看到她,她浸泡在我漸漸充盈的羊水里,像小人魚正游弋在藏藍(lán)色的海底——她的樣子如此甜蜜永恒,像福爾馬林的胎兒隔絕于生死。等她浮出水面,即使也將愛慕一個終將背叛和離棄的男人,我也深知,她會在災(zāi)難里獲得拯救中的飛升。
房間里,闊葉植物深厚地綠著,花瓶里斜插幾枝新折的桃花:艷而碎小。空空蕩蕩的玻璃缸里,我再不養(yǎng)活嬌氣而冷漠的魚了。只有一只謹(jǐn)慎的烏龜,沉默著,像個偷窺者,慢吞吞地,探出它斑駁丑陋壓扁的頭。
斑 紋
周曉楓
I
著名的長腰,為了標(biāo)明逶迤的長度。它省略四肢,只生出用以裝飾的頭與尾。這是最簡約的設(shè)計,幾乎軀體的每一部分都相仿。無論靜止還是游動,斑紋加重了觀察者的視覺混亂。密布全身的鱗片組成斑斕的圖案,一條蛇,夸耀用心險惡的美。
II
我一直視蛇為最恐怖的形象,在動物園,我蓄意繞行,遠(yuǎn)遠(yuǎn)避開兩棲動物爬行館的蛇頭門徽。爬行館落成的年月我曾進去過,玻璃幕墻圍就一棵從底層通達(dá)頂層的樹,上面盤踞著一條巨蟒,就像正在融雪的土地那樣黑黃的蛇皮上有著一灘一攤水漬樣的斑塊──從那一刻,映入眼簾的場景以噩夢的方式將我終生追隨。聽說過蟒穴深處發(fā)現(xiàn)人類頭骨的傳聞,我又在當(dāng)月兒童文學(xué)刊物上讀到一篇讓人窒息的小說,講述非洲窮苦人家的孩子很早被訓(xùn)練為捕蟒者,蟒有吞食尸體的習(xí)慣,于是孩子偽裝成一具尸體躺在洞口誘引,當(dāng)蟒蛇不經(jīng)咀嚼剛剛把孩子完整地吞食進去,孩子用手中的利刀迅速剖開蛇身──當(dāng)然這樣做非常危險,如果偽裝過程中稍稍動作,就會刺激蟒蛇過早合攏口腔,孩子因此丟掉性命。這天,村里最聰穎的男孩正用這種古老辦法捕蟒,蟒已吞進孩子的腳、腿和腰部,這時一只螞蟻爬進了男孩的鼻腔,男孩越來越癢,忍不住要打噴嚏……我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開始讀這篇小說,上課鈴聲響起恰讀到命懸一線的時刻,閱讀產(chǎn)生的恐懼和寒意讓我陷入恍惚,看不懂得黑板上的四則運算。
III
蟒雖然懶洋洋地垂掛在粗大樹枝上,依然讓我頭皮發(fā)麻,想象它突然張開的深淵般的大嘴。兇狠的鱷魚、長有足蹼的蛙類和各種各樣儲備毒液的蛇,使爬行館遍布恐怖的灰影。我被游人擁擠到一個窗口前面,兩條黑蛇沿玻璃不動聲色地交叉攀升,我清晰地看見它們火苗般顫動的信子,以及層層羅列的灰白腹環(huán)──那是有生以來離蛇最近的距離,蛇體的陰涼幾乎滲透到我的臉上,我嚇得不顧工作人員的勸阻從入口跑出了爬行館。細(xì)長的東西比圓實之物更覺恐怖,比如蛇,耗子灰溜溜、油膩膩的尾巴,繩索,沾滿血跡的鞭子……
蛇在許多文學(xué)作品中充當(dāng)寓言家,同時,它也是個生活中的幾何愛好者:盤踞時螺旋上升的圓,沙漠中它的“S”形移動,草叢里的蛇像一條線那樣筆直地滑入深處。眼睛只能感受明暗,除了很近的物體蛇不能辨別線條和輪廓,蛇從本質(zhì)上認(rèn)識到無所不在的斑駁──好像表面涂層已經(jīng)剝落的破舊屋舍,蛇最能比較現(xiàn)實與天國不同。印度人把蛇訓(xùn)練為天才的舞蹈家,其實起舞與音樂無關(guān),徐徐扭動腰肢只因蛇迷惑于笛子的運動──由于沒有聽覺,蛇把世界理解為絕對的寂靜。
IV
與人類同步結(jié)束伊甸園幸福時光的受難者是蛇,只因說出一個真相,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。災(zāi)難不止于此,沒有四肢,沒有聲帶,沒有聽力,沒有良好的視力……從此,這終日與塵土為伍、因殘疾而匍匐的先知,累積了對天堂的仇恨──蛇最感興趣的食物是鳥:那些唯一能夠來往天堂的飛翔使者。它伺機偷襲,洗劫巢穴,吞食幼鳥和蛋卵。因為沒有四肢的阻礙,蛇反而可以深入別的動物無法涉足的領(lǐng)域;明亮的歌喉和絢美的羽毛,將消失于蛇像地獄那樣狹長而腥臭的腸胃。
身體柔軟而富于彈性,蛇的嘴幾乎可以碰觸到自己體表的任意部分,它可以慵懶地枕在自己波斯地毯般復(fù)雜的花紋上度過悠長的午后。蛇類終生生長,即使到了老年,也不因與死亡銜接而放棄努力。響尾蛇每次蛻皮時最后一個鱗片都不能脫落而加在末端,這些鱗環(huán)就是它的年輪,它慢慢聚斂的財富。鱗環(huán)疊合在一起,振動起來就像響板──這是一種罪惡的音樂,因為它常常是發(fā)出攻擊的前奏;野外的旅行者高度警覺,他知道這種節(jié)奏出自一個可能比他更經(jīng)風(fēng)雨、只是增加經(jīng)驗而不減耗體力的老家伙。毒牙是空心的,就像一支快速注射的針頭,毒液傳送到齒尖,可以讓一個大動物幾分鐘之內(nèi)昏迷──不喜歡有失身份的搏斗,蛇從不過多支付體力上的代價。蛇的報復(fù)往往超出必要的限度,比如,一個人要為他不識趣的打擾付出昂貴代價,以余生的殘疾補償它受到破壞的幾秒鐘的寧靜,直至抵押生命。
匍匐在地,很容易被人們的平視習(xí)慣所忽略──蛇悄無聲息地接近,而它的攻擊目標(biāo)毫無察覺。秘密的接近方式以及隨后而來的纏繞,讓人想起和陰謀、危險、罪惡有關(guān)的東西。很少有什么能逃脫蛇的勝算,一條蝰蛇的出擊速度只有1/25秒,西方的槍手常被描述成“像眼鏡蛇一樣萬無一失”。另外,蛇的許多習(xí)性都與我們對罪孽的設(shè)想相符,比如它的性愛。蛇的性交時間很長,雄蛇的交配器插入雌蛇體內(nèi),少則幾小時,長則數(shù)天才脫離;大多沒有護卵或育幼習(xí)性,蛇產(chǎn)卵之后竟自離去,它在潔白柔軟的蛋卵里埋伏下充滿怨毒的小小殺手。貪婪無度的性欲與淡漠的責(zé)任感,讓人有理由推猜蛇是一種熱衷享樂而喪失親情的動物──它是冷血的,注定與溫暖的物質(zhì)無關(guān)。
蛇詭異得令人恐懼,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弱點在哪兒。世間最大的迷宮是沙漠,最小的,是蛇讓人猜不出地址的冷酷的心。
V
更讓人注意的是蛇蝎美女:妖嬈的腰肢、盎惑的欲望、驕傲到無動于衷的心,攜帶著致命的神秘感和破壞力──她的漫不經(jīng)心掀動波瀾,她的無所事事醞釀風(fēng)暴,將我們安寧的生活程序一舉摧毀。
為了更有效地傳播,罪惡常常藏在美的內(nèi)膽,就像甜蜜的果肉包裹著匕首那樣尖、夜晚那樣黑、壞人的頭腦那樣深陷在迂回溝壑里的核。什么最大限度地呼應(yīng)潛在的欲念?端莊的美,帶來的是生活的平衡、穩(wěn)定,至多還有庸常的滿足;而自由到野性、狂熱到成癮、放縱到邪惡的美才能引領(lǐng)我們抵達(dá)快感的巔峰,讓我們幸福得缺氧,震撼之下感到虛弱。最鮮的肉質(zhì)是河豚,最猛烈的毒液含在她淫亂的紅唇里──凡俗之美只需加進半勺糖,令人迷醉的美至少要帶點微量的毒,但那最美的,藏在月亮銅鏡的背面,比鄰死亡懸崖。在巨大誘惑面前,我們的警惕不足以維持冷靜,反抗甚至讓我們更快地向她靠攏──她那起伏的亡國的腰肢,使王不能在王位上保留坐姿。啊,讓我們狂喜與絕望的東西已牢牢操縱在魔鬼的掌心。
蛇蝎美人的哲學(xué)是不被寫進教科書的。小羊被狼吃掉,姑娘被魔鬼追逐,我們習(xí)慣了美被吞噬,毀滅幾乎已成必然的命運;但是,色彩鮮艷、圖案絢麗的蛇卻具有強大的殺傷力,蛇改寫美的悲劇,它給予我們另外的教育──美到極致,其實可以選擇兩種出路:成為罪惡的糧食,或者,就成為罪惡本身。
VI
盡管喜歡二胡的如歌如泣,它仍是我不敢碰觸的樂器,因為琴筒兩側(cè)蒙著顯眼的蟒皮──上面像蛇的視力那樣明明暗暗的斑塊對我意味禁忌,想象上的觸摸已經(jīng)帶來指尖的異樣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斑紋起源于對一種簡單圖案的特別嗜好:或直或曲的線條,大小不一的色塊,或者,就是一個普通的圓點,不斷的復(fù)制構(gòu)成驚人的繁復(fù)效果──重復(fù),使圖案與圖案之間超越了和的累加,而演變?yōu)槌朔ǖ年P(guān)系。我在水族館里看到蓑 ,樹起的背刺和層層交疊的鰭葉使它有若非洲部落的酋長,蓑 身上有序地排布著斑點和條紋,像一張藏寶地圖那樣暗懷不為人知的玄機。對斑紋和斑點的收集樂趣使蓑 同其他魚種顯著地區(qū)別開來,加之它傲慢得極其懶散的泳姿,讓我乍一看把它誤認(rèn)植物。多數(shù)動物不像蓑 的興趣那樣折中,它們只選其一:要么斑紋,要么斑塊,要么斑點。
VII
鮭魚被剖開的新鮮的肉。螺殼豐富變化的色彩和花紋。瓢蟲排布的圓點。鷹隼翅翼上深淺交替的羽色。為了使磚石模樣的斑塊修筑出更矚目的效果,長頸鹿成為陸地上最高大的動物。斑馬的黑夜和白天。老虎生動的皮毛。豹子讓人眩暈的圓斑。像火焰,像錢幣,像玫瑰,像河流,像死神玄虛的印符……那些圖案,始終受到造物的青睞,被無比耐心地繪制。
穿越陽光和樹影交錯的正午道路,我看到火焰和黑暗,大地是一只孤楚的散發(fā)情欲氣味的雌虎。海,赤裸湛藍(lán)的皮膚,銀亮的波浪鱗片紋滿它的全身。凝視豹子淺琥珀色陷入虛妄的眼睛,我不知究竟是豹子復(fù)制了滿天星宿,還是星空有一只蹲俯在天的巨獸;它的體形太過龐大,以至我們察覺不出它的喘息──就像中世紀(jì)某位德國主教說的那樣,直線都是一個無限大的圓周的弧。
VIII
閃亮的睫毛和胡須,它趴在窗臺上,茶黃與淺棕雙色紋路交織的腹部放松地起伏──這只長相酷似老虎的貍貓飽食之后,生出懨懨的睡意。它是一只公貓,斑紋在貓身上甚至起到區(qū)分性別的作用:黑黃白三花的,一定是母貓。鄰居家的這只貓聰穎,靈巧,善于審時度勢。把尖利的指爪收進厚厚的肉墊里,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;如果它從高處意外跌落,會迅速調(diào)整身體方向,安全地四肢著陸。但是幾個月前,它曾膽大妄為地躥上院子里的核桃樹,卻被枝條的高度嚇壞了,怯懦地“喵喵”叫了半個鐘頭也不敢輕易在樹杈間移動一下位置。這幕情景使人聯(lián)想起老虎學(xué)藝的故事:忘恩負(fù)義的老虎最后竟然要吃掉自己的師傅,多虧狡黠的貓富于先見之明保留著爬樹本領(lǐng),于是它站在樹枝上得意地對下面的徒兒教訓(xùn)起來──顯然,這則寓言出自弱勢者的臆造。毛色斑斕,有若耀眼黃金排布在礦脈,老虎一直是王權(quán)的象征,它根本不需要掌握諸如爬樹這樣慌張得已然失態(tài)的逃生手段。從容的至尊的虎,旗幟披拂在身,獨自徘徊在它密林中的宮殿,眼神是那種永遠(yuǎn)在午睡或陷入回憶的迷離與慵懶,因為缺少真正的對手,它感到由衷的倦意。即使大貓和小虎有著相似的毛色和蓄勢待發(fā)時同樣拱起的背部,它們依然天壤之別。我看過一場蘇聯(lián)的馬戲表演,少女馴獸員把美麗的頭頸伸進血腥虎口,即使那些動物明星在剛才的指揮下一次次翻滾、站立,顯然無比乖巧,這幕場景依然讓觀眾緊張不已。我聽到老虎被抑止在喉嚨附近的吼叫,犬齒陰森,在火把映照下閃著匕首般的寒光。一種危險不動聲色地潛伏著,在節(jié)日般的氣氛里,在孩子的歡呼中。
大型肉食動物往往閑散而沉著,弱小的食草動物靈敏又膽怯,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。我們還會發(fā)現(xiàn)肉食者與素食者之間一個有趣的差別:素食者的眼睛長在頭部的兩側(cè),如兔、羊、鹿、牛;而肉食者的眼睛處于同一個平面,像獅、虎、狼、豹。其實生物學(xué)上的解釋非常簡單:一個為了聚焦瞄準(zhǔn)獵物,一個為了視野開闊便于及早發(fā)現(xiàn)天敵并在奔逃時選取路線。一頭鹿的衰老是幸福的,意味無數(shù)次的成功脫逃,意味著無數(shù)次另一頭鹿作為替身去死──深水晶的柔順的眼睛逐漸閉合,綴滿梅花圖案的工藝的身體被自己的鮮血浸透。當(dāng)梅花鹿群走過,就像一座漂移的花園;而鹿群的遠(yuǎn)方,虎已步出月光下的營地,樹影婆娑,崗巒低沉,它站住,凝眸星宿──那晚風(fēng)中開放的天上花園。虎一般單獨生活,而它所捕食的動物幾乎都是群居,讓人不禁質(zhì)疑“團結(jié)就是力量”的概括是否同時失慎地揭示出個體的貧弱。面對迫近的死亡,鹿群之間既相互掩護又相互推托。世界曠大,它的柵欄由獵食者的目光圍就。嗜血的胃總比啃草的牙享有更快和更愉快的消化。所謂素食主義者的自由,不過是肉食主義者暫不征用的幾枚小錢。道德從來不能敗壞后者的食欲,尊嚴(yán)也不曾給前者裸露的脖頸以適當(dāng)?shù)恼谧o。
IX
斑馬與老虎的斑紋相近──逃亡者與捕獵者的謀劃一致,不知道誰抄襲著誰。這種現(xiàn)象在昆蟲世界里更為普遍。昆蟲身懷非凡的擬態(tài)本領(lǐng),把生存環(huán)境以極其精湛的寫實筆法復(fù)述出來,偽裝成枯葉、竹節(jié)或花朵,甚至偽造上面的破損和蟲斑。擬態(tài)的核心詞匯是使自己“消失”。逃亡者希望借此避開天敵的視線,捕食者希望接近時不引起獵物的注意以提高命中率。兩者之間有時也相互模仿,比如無毒昆蟲狐假虎威地模仿起有毒昆蟲的黃黑斑紋,這是自然界中最危險的警戒符號──弱者的抵抗外強中干,必須模仿惡才得以自衛(wèi)。有限的謀略被雙方分享,但輸?shù)谋厝皇翘幼叩囊环健?獵手對獵物足夠了解,后者卻從來沒有充分的估計,這種規(guī)律也和善惡較量相仿。我們?nèi)菀缀雎裕?善惡之間也在秘密地接壤,而且離這條交集地帶最遠(yuǎn)的善將最早被消滅。也許,統(tǒng)治善惡兩界的,是同一個王;因為弱者需要格外的保護,所以只要這個王是公正的,他就已經(jīng)偏袒了強悍的一方。
X
精湛而完美的對稱。作為挑剔的唯美主義者,蝴蝶只允許自己重復(fù)一次,如同一本只包含兩頁的書,卻已經(jīng)翻倍于人生。
蝴蝶是不是史前的拓片?讓人猜測圖案出自異邦石頭上精美、自由、燦爛的刻劃。它讓人想起奇跡,想起深宮的愛情、枕于廢墟的睡眠。細(xì)雨如霧,一只蝴蝶秘密到來,它穿著雨滴,穿著最小的水晶鞋,在花瓣上的停留短暫而輕柔,懷著隨時告別的哀婉,像亡逝者通過回憶進行的撫慰。宛若一張小型的華麗地圖,抑或來自天堂的請柬,蝴蝶將我們指引,肩膀停落蝴蝶的人將被允諾死后推開那扇圣潔的大門。蝴蝶過分的美讓我們遺忘,讓我們忽略嬌小的舞娘身世凄涼──它的昨天丑陋卑賤,明天將落葉飄零,蝴蝶只有今天,只有揮霍正在熄滅中的彩焰。
冬天的一個夜晚,八點半。突然停電,眼前的一張面孔瞬間消失了。我旁邊響起一陣摸索著翻找蠟燭的聲音。房間的漆黑里漸漸升起一種極其細(xì)膩的雪天特有的低調(diào)的光亮。我離開椅子,走到窗前,臉上感到暖氣鐵管里上升的熱氣──銀粉已經(jīng)暗淡的暖氣片,好像哮喘病人似的呼嚕嚕地喉嚨里響著粗氣。雪片真大啊。路燈下的雪圍繞著隱約的橙黃色光暈。緩慢地,穩(wěn)定地,疏疏朗朗地……雪下著,漫不經(jīng)心,像無聲墜落的星團──冬天,一只漂亮的大動物,在它光潔冰涼的肌膚上,排列著優(yōu)美的雪斑。消除萬物界限,滲透到瓦壟間不易到達(dá)的地方──雪,使一個臟著小臉的野外孩子洗凈指縫。魔術(shù)毯覆蓋之下,真相已經(jīng)改變。荒禿的樹枝被晶瑩的六角形點綴著,如同一個窮人得到夢中美餐。屋檐高高低低,一扇扇窗陸續(xù)透出蜂蠟般的暖色,那是穩(wěn)定下來的燭光慢慢注滿整個房間。
一個做化學(xué)實驗的酒精爐被一根火柴點亮,“嚓”的一聲,黑暗隱匿了五分鐘的那張臉再次返還。一小段棉絲浸泡在液體中臍帶似的為燃燒提供力量,新生的火苗柔軟,單薄,微微飄搖,像踮起足尖的小小芭蕾。淡藍(lán)的基座支撐火苗,我出神地望著燈苗頂部的桃形,它接近死亡時產(chǎn)生的暖意和光明。我對面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,不知道如何與這個寄存在他家寫作業(yè)的小學(xué)生交往。想了一下,他說:“我?guī)闳タ匆粯訓(xùn)|西吧。”
XI
我們下樓,在昏黑、狹窄的樓道里左右躲閃。舊家具,紙箱,兒童竹車,碎了膽的暖水壺殼子,腌制雪里蕻和糖蒜的壇壇罐罐。摞在一起萎縮了體積的大白菜。地下室,引領(lǐng)的人在黑暗中把鑰匙捅進更黑暗的孔道,精密起伏的金屬齒邊在內(nèi)部摩擦、轉(zhuǎn)動、咬合。粗大的鎖扣有力地彈開,發(fā)出“咔噠”的聲響。“拿著。”他把充滿寒氣的沉重的鐵鎖放進我手里。
不知道他會出示什么秘密,我感到懸疑和恐慌,拇指使勁地按住鎖上的金屬字。誰,蹲伏幕后,戴著漆黑的面具?想象自己的臉越來越接近某物的鼻息,我不由自主,拽住他的衣角。
點燃蠟燭……打開合攏的手臂、彎下的腰肢,燈苗又開始在魔法中起舞。那天晚上,推開一扇地下的矮門,我得以進入一個只能由咒語送達(dá)的幻境。整個房間被細(xì)細(xì)研磨的暖調(diào)的光涂抹,像一只表皮柔軟、內(nèi)里多汁的橙黃的柿果,我站在光源的核里,看到四壁耀動燭火映射下的光斑。等我分辨出來,就被自己所看到的東西震懾住了:那是標(biāo)本盒的玻面在反光,墻上竟然綴滿蝴蝶標(biāo)本!
流光溢彩的花紋和眼斑。光線低暗,使金碧輝煌的美在效果上被削減,但依然令人震驚。氣溫低于攝氏零度的冬夜,燭光里,地平線以下,在所有蝴蝶不會生存的地方──層層疊疊,集中著無限的蝴蝶。它們栩栩如生,好像冬眠的孩子,隨時會被喚醒。這些香氣之上的精靈,與蛾子的一個重要區(qū)別在于停落時并攏翅膀,而蛾子是攤開的──蝴蝶從不炫耀自己的美色,除非出自飛翔的必須。現(xiàn)在,它們完全裸露翅膀上的精美工藝,正是因為,它們再也不會蘇醒。觀察蝴蝶需要它靜止下來,并展開……它的美要求著、催促著它的死。
制作蝴蝶標(biāo)本不像樹葉那樣可以直接夾進書本里,那樣會滲出體液,甚至最溫柔的撫摸也會讓它的翅粉脫落,破壞了品相──蝴蝶懷有潔癖,至死不能讓人碰觸。一枚大頭針從背部垂直插入,穿透到腹面,蝴蝶胸腔的硬殼發(fā)出輕微的破裂聲……就這樣,然后無聲無息,永遠(yuǎn)被固定在展翅板溝槽的針孔上。
XII
在此之前,我不知道他是個狂熱的蝴蝶愛好者。愛好者的級別,以制造并擁有多少蝴蝶的死為劃分原則。運用一只更換數(shù)次紗袋的捕蟲網(wǎng),他營造出奢華的蝴蝶公墓,這座由美和死雙重鑲嵌的地下寶藏。然而,接近地面的天花板暴露了缺陷,上層下水道滲透出來隱約的茶黃色的硭硝印痕,與四壁的輝煌蝶翼形成觸目的對比。
為了防止老鼠和蟑螂入侵,墻角撒著幾堆紅紅黃黃的農(nóng)藥顆粒和粉末。但是,他沒有辦法對付簡陋的難看的天花板。他多么想要一間開闊、明亮又干燥的貯藏室,不計其數(shù)的鱗翅目獵物各懷芳名、身披錦緞,美的能量噴薄而出。多么令人沉醉的奢迷,容量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盛納它的器皿,溢出杯口,被浪費著,又不斷再生……并且,這間貯藏室有一個無與倫比的頂棚,最珍稀的數(shù)種蝶類正翩然展開它們飄逸的尊貴的絕代無匹的雙翼。
一個人的妄想竟然逾越了人間的可能,搶奪上帝的社稷。大地蒼茫,我們可以看到黃昏之后緩緩上升的黑暗高大的護墻,看到星宿放射鉆石的輝芒──只有天堂,才敢配有一面無比華麗的天花板,覆蓋眾神的睡眠。
XIII
斑紋,對稱設(shè)計。老虎,斑馬。草地上黑白花斑的奶牛,醞釀哺育我們的乳汁;振動短小透明的翅,毒蜂隨身佩帶醒目的條紋和足以將我們致死的螯針。曼妙的文身在美女的背部,加強了她的妖嬈和蠱惑;醫(yī)院里的那個老人在被單下羞愧地顫抖,病變皮膚上布滿令人生厭的皰疹,丑陋的肉體緊緊踩住靈魂的后腳跟,他能躲到哪里去?母親驕傲,腹部的妊娠紋象征孕育和新生;遇害者脖頸上可疑的道道抓痕、身體上深淺不一的刀傷,組成罪孽的恐怖條痕──斑紋無處不在,將兩極秘密地衍接,像族徽,凝聚著世襲的生和死,榮與辱。
甚至大地都是有斑紋的。翻耕的犁鏵激起一行行土浪,上升到地表的土壤形成整齊而粗大的線條,這些斑紋,是即將受孕的標(biāo)記。大大小小幾何形的麥田將原野均勻分割,種粒的全部能量轉(zhuǎn)化為壟畝間破土而出的禾苗,它們將在秋天成熟,連綿不絕,設(shè)下樸素的宴席──握住鐮柄的農(nóng)民融入麥芒閃耀的金光里,積年勞作使他們的掌心磨礪出粗厚的老繭。鐮刀的弧光閃過,莊稼留下短小尖利的根茬──這就是豐收,意味著麥子把莖稈交給刀鋒,籽實交給牙。而冬天,大地光禿禿的,它深深隱藏起來自己的斑紋,就像一個人貧窮時收藏起摯愛的夢想。空氣中隱形的設(shè)計者用透明手指在窗戶上描繪出童話般美麗的冰花,我呵氣,融化一角冰凌,透過濕潤的玻璃遙望那種遼闊的白──我知道,看似無痕的雪地上其實有著細(xì)碎的紋飾:覓食禽鳥的小爪痕,拱開冰雪尋找草根的羊和野兔的足印,還有還鄉(xiāng)人凹陷的很快又會被雪重新填滿的腳步。河流凍結(jié),主干和支系組成豐富的葉脈,覆蓋在如一片深厚落葉的大地上。然后是等待。仿佛紗布下的傷痕隨著痊愈而裸露,雪下,春天的斑紋將再次浮現(xiàn),象征秩序,以及新的循環(huán)。
XIV
斑紋無處不在,就像我們有意修飾并損害的生活。燒裂的陶碗,瓷器上的冰紋,碾砣上巛形的石質(zhì)花紋。蛋卵上的斑點,變質(zhì)面包的菌斑,粒子的分布方式。我們甚至彼此并不知曉,在死之前,每個人如何終身隱秘地鐫刻著各自記憶的斑紋,愛與悔恨的斑紋。
中學(xué)地理課本向我展示由外太空拍攝到的衛(wèi)星圖片:藏藍(lán)的深淵里,地球孤獨轉(zhuǎn)動,布滿褐色的古怪斑紋。這是人類偷偷僭越神的瞭望臺,模擬神的視角──我們謂之的廣大世界,不過是神鋪在桌面的一張地圖。獨居天堂的上帝,一直不肯站在陽臺打量人間,不知是出于心理的冷漠,還是生理的恐高癥。
XV
因為距離的遙遠(yuǎn),在神眼里,我們,不過是一些斑點。
幼 兒 園
周曉楓
1
受慢性中耳炎的影響,我十七歲得了體位性美尼爾氏綜合癥,好在是偶爾發(fā)病。躺在床上,透過蚊帳看天花板;蚊帳里面,落著一只蚊子。我對它奈何不得。因為只要稍微轉(zhuǎn)動方向,哪怕只是偏一下頭,就天旋地轉(zhuǎn),身體飄浮起來,跟著旋轉(zhuǎn);或者,感覺從高處掉下去,惡心,想吐。周圍的事物仿佛盛在水中,被晃動,放在北窗下的桌子似乎瞬間就飛出南窗。
前兩年又受了折磨,我梗著頭頸,躺了三天,心里灰頹。忽然,從身體感受上,我復(fù)習(xí)到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。后來想明白了,這種旋轉(zhuǎn),這種下滑,兩側(cè)物體的這種一閃而過,有若童年熱衷的游戲:轉(zhuǎn)椅、滑梯和秋千。區(qū)別在于,歡樂徹底演變?yōu)橥纯唷?一生情狀有多少在幼年被預(yù)示、被警告?我那時進行的,也許,正是身體的適應(yīng)性練習(xí)。
蕩秋千,越來越高,越危險越喜悅。作為一個騎在鐘擺上的孩子,呼嘯的歲月在我耳畔。
2
葡萄架下,一片片黑跡。螞蟻有的已經(jīng)陣亡,蜷縮著,像五號字體的逗號。大部分還在繼續(xù)較量。
小小的鎧甲武士,相互箝牢,企圖致對方于死地。我不能從外貌上區(qū)分兩方:精巧的觸須和腿,占到身體一半的碩大腦殼,卵形腹部,細(xì)得夸張、幾近束斷的腰──螞蟻長得全一樣,它們憑什么記清龐大的家族成員并指認(rèn)混同于中的敵人?靠氣味嗎?我從兩邊的螞蟻隊伍里各捏出幾只,仔細(xì)地聞,辨別。
蟻群糜集,兩側(cè)各延伸出一條細(xì)線,后方仍在增援。同族之間碰碰觸角,似乎傳遞著犧牲的決心,然后它們勇往直前,越過密密麻麻的已經(jīng)死去的兄弟。
我把糖吐到地上,含化一半的牛軋?zhí)锹溆袔讉€不整齊的牙印兒,軟軟的,泡在亮晶晶的唾液里。甜味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吸引螞蟻,除了三兩只被糖塊粘住的,正費力地試圖掙脫。我為自己的禮物沒有受到重視而氣惱,帶著報復(fù)心理,撥弄起剛剛逃離困境的那只。它在塵土、唾液和手指的壓力下翻滾。沒過一會兒,它死了。我黏著的臟手指上沾著卑微的尸體。
上一次,也是半塊牛軋?zhí)牵?讓我抓到很多俘虜。螞蟻簇?fù)碇羧胛也己玫南葳濉?我合上火柴盒的蓋子,把它放到耳邊。
火柴盒薄,我聽到眾多不安的黑的碎的小腳在移動。它們慌張,找不到光和出口。聲音極輕,極輕,我看不到它們。像亡靈。
為什么孩子都對觀看螞蟻抱有興趣。它們把一只肥胖的蟲子拖到洞口,如同腳夫搬運著一具棺材。蟲子還在扭動,身體的前半部被蟻群覆蓋,只露出后半截令人不快的鬼樣的淺綠色和蛆般的螺紋。相對螞蟻來說,肉蟲體積龐大,但這個巨人的威脅形同虛設(shè),它笨拙的自衛(wèi)方式根本無法抵御遍布全身、同時進行的咬噬。它會被肢解得最碎。
螞蟻得勝回巢,效忠肥胖的蟻后……沒有發(fā)現(xiàn),運回的獵物,長相酷似它們敬愛的女王。
或許,它們樂于享受這種相似。
卑賤,數(shù)量眾多,終日忙碌。在超現(xiàn)實主義大師達(dá)利那里,螞蟻,和軟表、面包、拐杖、抽屜一樣,成為重要的個人繪畫符號。它暗示著人類潛意識中的恐懼、脆弱和焦慮。
達(dá)利在自傳中回憶童年一只受傷的蝙蝠:“我大聲跟這只我開始寵愛的蝙蝠說話。我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它毛茸茸的頭頂。”但是第二天早晨,等待他的是一幅可怕的場景。蝙蝠遭到瘋狂螞蟻的進攻,它“嘶啞地喘息著,嘴張得老大,露出小老太婆的牙齒。”被憐惜的感情支配著,達(dá)利匆忙拾起它,打算吻它疼痛的頭,但他卻沒有這么做。
“……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,我覺得它斷成了兩截。”
螞蟻忙著加固蟻巢,以防雨水滲漏。砂粒發(fā)白,把穴口堆得像座微型火山。
中班的小案興致勃勃地勞動著。他掘開蟻洞,泥土濺起,弄臟了他的臉和昨天磕破的還上著紅藥水的膝蓋。錯綜復(fù)雜的龐大的地下工事,暴露在他的玩具鐵鏟下。還有白花花的卵粒。小案耐心地翻撿蟻卵,說回家用水沖沖,喂給他們家的魚吃。他的指甲里塞著泥垢,幾粒芝麻大的卵。
一個孩子,輕易可以殺死無數(shù)。我就曾把滾燙的開水澆注到螞蟻堆里,蟻尸順著小便一樣的水流漂浮。
凹透鏡下,出現(xiàn)一個耀眼的光斑。我調(diào)整角度,讓它追上一只正在覓食的黑螞蟻。舞臺投射下來的聚光燈,集中在螞蟻身上。強烈的光源似乎讓它怔住了。它不動。然后,螞蟻的腰背漸漸拱起,頭部彎下去,幾乎碰到屁股尖。它僵硬地翻了個身,幾根細(xì)得快看不出來的腿在空氣中盲目地蹬了幾下,就停止。細(xì)小的光斑從死螞蟻身上跳開,躍過不平的路面,躍過剛露出土面的草芽,躍過另外一只黑螞蟻……又移回來。
一只又一只,慢慢蜷縮,死于明亮。犧牲者的悄無聲息,降低了暴力的快感和意識。
那個殺人的光斑終于灼痛了我的眼睛。盛夏,正午,讓人眩暈。我站起來,眼前一片漆黑。過一會兒,才能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置身于怎樣奪目的光亮里。世界被太陽照著,要多燦爛,有多燦爛。
太陽也許就是一只巨大凹透鏡下產(chǎn)生的光斑……上帝躲在光明后面,調(diào)整焦距。人如螞蟻,被關(guān)照,漸漸拱起衰老的背,手在空氣中抓上最后一把。
權(quán)力的最高判斷,是由誰來決定生死。
我們能同樣利用光明的力量殺死上帝嗎?蟻群搬得動一只蟲子,不能轉(zhuǎn)動孩子握著的凹透鏡手柄。
3
蟬歇斯底里地叫著。大中午的太陽照著,照著……滿墻的爬山虎,曬得發(fā)蔫的牽?;ǎ?空無一人的秋千。壁虎躲進葉子背面,離下一次捕獵還早。午睡時間,幼兒園里安靜極了,全像死孩子。
我趴在床上,不動,雙臂向前伸,像蜥蜴分岔的舌頭。很困,但我強迫自己睜大眼睛,不許睡。不為什么,就不想和他們一樣。我的頭越來越沉。扭臉看見鄰床的肉肉,嘟著嘴,一線長長的口水淌在枕巾上。
操場上曬著肉肉的床單,褐黃的尿漬隱約可見。肉肉經(jīng)?!爱嫷貓D”,作品在全體小朋友面前展覽。他的自尊心不受傷害,才睡得這么香。
尿床,是由于對身體缺乏足夠的控制和警惕。這種技術(shù)失敗讓人沮喪,我們連自己都操作不了。
我似乎從幼兒園就開始鍛煉自己。把話梅糖擺在前面,卻盡力不看它。忍不住了,把它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,又酸又甜,真好聞。再把它放回去。我喜歡這么自我折磨,一旦到了那個心里預(yù)定的時間,我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,吞下去,幾乎噎著自己。我為這種急切而惱恨,希望自己此時能輕蔑地把這塊糖吐出去,但結(jié)果,我總是略帶羞恥地一遍遍吸吮糖塊,直到它變成薄片,消融在舌尖。
肉肉為什么能在知情的小朋友們中間無動于衷地傻笑,而不加緊對泌尿系統(tǒng)的管教?我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為恥辱。漫長的成長中,我固執(zhí)地鄙夷缺乏自控的行為。打嗝,放屁,摔跤,感冒時不時流下鼻涕,醉酒,失戀后外顯痛苦。我把教養(yǎng)理解為滴水不露的隱忍。
我們?nèi)康淖饑?yán),來自對欲望及其附屬物的控制。
黃昏,光線散了。我看起來聚精會神地捏著橡皮泥:一個扁臉小人,紅嘴黑眉毛,他的腿易于彎曲,手臂松松垮垮地垂下,一條胳膊比另一條胳膊長。老師打毛線,阿爾巴尼亞花針,一件蔥綠背心。她把毛背心放在我背后比了一下,我回頭,看見尖尖的竹針,她高高翹起的蘭花指。過了一會兒,她放下毛活,望望窗外。
老師和我一起等我媽媽,我不知道她是否因為推遲下班而心生怨意。媽媽做醫(yī)生,一旦搶救病人就不能準(zhǔn)時接我。常常,我成了遺落在最后的人。
孩子離開的教室,墻壁依舊熱鬧地涂繪著梅花鹿和猴子,黑板左上角,依舊掛著鮮艷氣球,但有一種東西伴隨黃昏而來,那是孤獨。當(dāng)明白懇求無望,我就放棄了對媽媽的幻想。我盡力忍受這種孤獨,以及孤獨中的難以言明的幻滅感。
遲到的母親是否意識到傷害?黃昏,一切陷入緩慢的沉淪。誰看得清一個孩子黑暗中的表情。
我假裝習(xí)慣這種放逐。
上大班了,父母不再日托,我周末才回家。禮拜一早晨,全院孩子由班車統(tǒng)一接走。
隔著玻璃,我看著那些掙扎著不上班車的孩子們。他們號啕。離別之短暫,使一切場景變得滑稽。我和幾個男孩一起,漠然,還帶著格外的輕蔑斜視那些鼻涕眼淚揉做一團的可憐蟲……父母用繡著孩子名字的手絹在他們混亂的小臉上擦抹,甜言蜜語地安慰著,許諾。我不耐煩地撇嘴。
他們更聰明,哭泣是因為從此面臨被管教的人生?
我從來頭也不回,并且,立即要求父母走開,不必等班車開走的時候揮手。我天生建立一種觀念:當(dāng)眾呈現(xiàn)感情是可恥的。我的表現(xiàn)常被其他父母視為典范,用來教育自己耍賴撒潑的孩子。隔壁的吳阿姨說我:“這孩子,心可真夠硬的。”
我和那些沒心沒肺的淘氣包看起來相似。我長大以后也許和那些出語張狂、舉止乖戾的問題少年相似。等度過青春期,也許,我和那些為所欲為、水性楊花的女子相似。無人知曉,我始終是個擬態(tài)中的孩子。
像鞘翅目昆蟲,我折疊著珍貴的明媚翅膀。我會飛,但不動聲色,隱匿秘密的本領(lǐng),藏身于隨風(fēng)搖擺的葉子之間。對溫情懷有早熟的警惕和回避,我將與幸福為敵。
“展示感情非常不安全,尤其是自己的愛和美……”一個睡夢中前來的天使俯在我耳邊泄露,“所以,我們從不在光線下顯露形體。”天使是遵守誓言的,即使與我秘密謀面,她的面孔和身體也裹挾著霧氣,如在浴中,這使她增添撩撥人心的性感。等我醒來,耳畔尚存她的鼻息,而自己的臉已有中年的冷漠。
4
關(guān)心一個事物“像”什么,更勝于它“是”什么。后者屬于上帝的創(chuàng)造,前者,由我篡改。
雨天,一個小姑娘穿著大圓點的裙子光腳嬉戲,像,正在變得臃腫的蝴蝶……我曾看到它泡在淺水洼里,翅膀上,殷紅的眼斑閃爍。
洗發(fā)膏真辣,我的眼淚滴在手背上。我討厭洗澡。我鐘愛自己的味道,關(guān)燈以后,偷偷翻出枕頭底下的襪子嗅。媽媽卻定期把我按在澡盆里,毛巾粗暴地搓在背上,惡心的肥皂水濺進我的嗓子、鼻孔、耳朵和眼睛里。油膩的泡沫泛起,我坐在不再清潔的水盆里,委屈不已。
周圍是霧氣和霧氣中紅潤發(fā)亮的大腿。仰起頭,隔壁吳阿姨的臉懸在上方。視線向下,我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她的肚子上疊著棕色花紋。尺蠖一類的蟲子行走時,先要收縮身體,這時它的腹部會形成一系列褶皺。這個古怪的阿姨,如果她愿意伸張,我猜她有霎時增長的、令人瞠目的身高。
她彎下腰跟我說話,使得妊娠紋顯得更深更重。出于驚慌,我用玩具鴨子灌儲的水襲擊了她突然臨近的五官。
幼兒園東側(cè)有一棵法國梧桐樹。我熱衷剝下它皮癬式的斑駁樹皮。有一天,我在樹下?lián)斓絻擅肚蛐喂麑崳?茶褐色,布滿鱗狀突起。
前兩天,我剛吃過荔枝,坐飛機運來的,鮮紅誘人。果肉仿佛半透明的瓊脂,甜而多汁。我的口腔分泌出有關(guān)回憶的唾液。不久,僅存的幾棵荔枝表面變成暗黃色,媽媽不許我吃,說壞了。我為此耿耿于懷。現(xiàn)在,它魔法般回到我手中。事實上,我當(dāng)時以為它們就是過期的荔枝,所以,毫不猶豫地咬進嘴里。
果實緩慢暴露出腹腔內(nèi)部的黃色茸毛。我連連啐著,也難以祛除它留下的惡劣味道。
梧桐寬大的樹葉之間,閃閃爍爍,綴滿貌似甜美的果實。高懸著,映襯以陽光的金黃,誰也設(shè)想不到它們敗絮狀的心臟。
二十年后,我在河北正定隆興寺,再次體會到相似帶來的疑惑:為什么最甜美的要和最苦澀的相似?銅制的千手觀音,她輻射著古老的輝光,背后,是萬能的無所不在的手臂。對神,我一向敬畏,但仰望時我忽然涌起一個罪孽的聯(lián)想,并因此產(chǎn)生瀆神恐懼。她慈和的面容后面,那么多手臂,那么多,讓我想起……蜈蚣。為什么,最神圣的要和最低賤的相似?!
廁所窗臺,擺著一盆敞開的吊蘭,由于疏于培育,它死了,死人頭發(fā)般披著的長發(fā)中間,綻開一朵透明之花……是小朋友用唾沫把兩片蜻蜓翅膀黏在吊蘭上。
蜻蜓停落在松針之間。它腹部修長,像一枚金黃的釘子,只是背部有二三條極細(xì)的黑線。這是一種特別干燥的昆蟲,即便旋下它螺絲帽的頭部,或者,把草梗捅進它被揪斷的尾部,蜻蜓沉重地起飛──即便如此,也不會有一滴汁液從身體內(nèi)部滲溢出來。
扁豆角開花。我從淺紫色的豆莢花上剝?nèi)ゴ嘈〉幕ò辏?一直剝到花蕊……里面藏著一頭小白象。
它長著逼真的長鼻子。
5
對孩子而言,大人意味著權(quán)勢──身高矮小,迫使他必須仰視。正因為兒童對所有事物采取的仰望姿態(tài),所以,他處于一生中最謙遜的時期。孩子看見植物的根,他看見的花比實際高大。
我瞇起眼睛,奶奶的臉上布滿好看的皺紋。
我是它們的王。
三條紅的,一條黑的,剩下一條生著雜駁的斑點。這些魚是爺爺給我買的,是我的私人奴隸,我的玩偶。我堅持必須自己喂食,禁止別人接觸魚缸。
圓形的魚缸,它們游動時經(jīng)過弧形的側(cè)面會變形,體積霍然放大:膨脹的腹部,比例失調(diào)的頭顱。開始,我的靠近讓它們分外驚慌,在狹窄的活動空間徒勞地逃亡。后來,它們終于把我的臨近與進餐時間建立起聯(lián)系,于是,每當(dāng)我靠近水面,金魚就將身體豎直,仰起它們朝圣般的臉。
半個月后,它們?nèi)懒恕?
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喂食,金魚為自己的貪婪和背叛付出代價。
漂浮水面,尾巴松垂,白肚皮透出不潔的微黃色。我盯著它們,聞到水腥,看到它們被浸泡得腫脹的尸體鑲嵌在自己倒映水面的臉上。
6
坐在竹制的兒童車?yán)铮?爺爺推著我。這輛四輪竹車平時除了裝孩子,還用來買米買菜──初冬,準(zhǔn)備屯儲的幾百斤大白菜會在竹車?yán)锪粝聺庵氐牟藥臀秲骸?經(jīng)過努力,我終于把扶手裂縫中嵌著的一粒綠豆摳了出來。我得意地咬著戰(zhàn)利品。
爺爺偏寵,將我的乖戾也視作驕傲。天黑透了,已經(jīng)到了快入睡的時候,我頑固地要求去院外的小樹林玩。爺爺不顧爸爸的反對給我披上斗篷。
正午樹叢投射下的陰影消失了,只剩下黑夜里沙沙作響的聲音。幾個遲歸的男孩相互追逐,晃動著手電筒,繞過花椒林──我知道樹枝上布滿尖銳的刺,花椒成熟的時候會星星點點地爆出暗紅。
月亮在最高的地方。我的周圍,彌漫著花粉一樣淺金色的月光,薄薄的,帶著酒香。下了一場月亮雪,天地要多純凈,就有多純凈。我沒有消耗一絲力氣,黑暗就像船頭的水在眼前分開。
路面不平,童車吱呀呀發(fā)出響聲,我的座位被震動著。幼年時光在一種輕微的可以忍受的顛蕩之中前行。等我抬頭,才發(fā)現(xiàn)月亮其實瘦小,還坑坑洼洼的,像童車上那個不久就掉下來的輪子。
爺爺推著我……直到,把童車上的我連同他自己,都推下一個廢棄的坑。
掉進世界的黑內(nèi)臟。
這個世界給予小孩的,總是比他需要的多,愛,連同傷害。
我的額頭上蒙著繃帶,傷口疼痛。
無聊的我捉到一只磕頭蟲消遣。它是黑色的,胸口能彈動,用手捏住后半身,它的頭部就不停向下磕。如果碰在硬物上,能磕出血來。
7
過家家。我們切碎花和莖,把它們盛在楊樹葉充當(dāng)?shù)谋P子里。
有種草本植物,掰掉明黃的花冠,會從斷裂的莖中分泌出奶白乳汁……我品嘗著汁液,感覺到莖上極其細(xì)微的茸毛。這些有著虛弱黃冠的小花,午后搖動,危險中美麗的頭顱。
我傾心的小學(xué)二年級學(xué)生陸桐現(xiàn)在扮演淺淺的丈夫。我是他們家保姆。從淺淺手里接過他們的孩子:一個玻璃奶瓶,我不慎把它摔碎了。
導(dǎo)致我失手的,是最初的暗戀和妒恨。
我把鳳仙花汁擠在又短又禿的指甲上,然后,兩只手耷拉在胸前,一動不動,像條狗。很快風(fēng)干,花汁浸出了不整齊的邊緣。
“你看,這片葉子。”拿著一片薄荷葉子在陸桐眼前轉(zhuǎn)動,我想指甲的紅比薄荷的暗綠更醒目。陸桐看看那片莫名其妙的葉子,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。
清涼又辛辣的薄荷氣息,微弱地散開。成長意味著慢慢熟悉這種欲望的氣息。
鳳仙花的顏色多日不退。斑駁而低賤的果汁紅,有種被孩子天真和天然共同掩遮的臟。
三色堇非常艷麗,花瓣覆瓦狀排列,色彩多變。紫,紅,藍(lán),黃,白,橙,粉……像拉丁民族的節(jié)日,到處翻動著弗拉明哥的舞裙。
淺淺告訴我,花兒里藏著一張人臉。
仔細(xì)辨別,那些舞裙里,果真都能發(fā)現(xiàn)一張小丑面孔:濃眉,塌鼻,還有洶涌的大胡子。
可以涼拌,炒著吃,包餃子也香。
馬齒莧開出碎黃花,可惜壽命只有幾個小時,快得開放的同時就開始衰敗。常常是一株馬齒莧的大部分花蕾還在羞怯地醞釀,就被采摘的人挖走了。
夏天的清晨,它們開在微涼的空氣里。迷惘,無助,除了想吃掉它們的人沒有誰注意到它們。在這短暫的時間里,期待著授粉──這些瘦小的只能存活半天的新娘。
8
沙堆上,我們修筑城堡。
有的結(jié)構(gòu)單靠挖掘不能完成,我們還借助紙板搭起架子;為了加固工程,小男孩用自己的尿和出濕泥。一不注意,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就被一只不慎的腳踩塌,所以用拍牢沙層的時候格外小心。
等沙堡的規(guī)模足夠龐大,我們卻不能了解其中的孔道。趴在洞口看,里面是黑的。
我養(yǎng)的兩只小雞派上了用場。它們唧唧叫著在一旁刨沙,鵝黃體色還沒有完全褪清。我把一只小雞放進去,它驚懼地一遍遍試圖退回身子。后來,它絕望了,因為我們長時間堵住入口,它一遍遍地啄也毫無用處,除了瞎了一樣向深不可測的黑暗核心走去,它沒有別的出路。我們把耳朵貼著各個洞口,聽到它從沙子底下傳來仿佛被什么東西捂住的聲聲尖叫。我們有時候判斷不出它的方向,親手建造的地下迷宮比記憶中的還要復(fù)雜。當(dāng)某個出口浮升它哆哆嗦嗦、勺形的小腦殼,我們歡呼起來。
為了讓它從預(yù)定的洞口走出,我們準(zhǔn)備封鎖另外幾個出處。關(guān)閉一個通道的時候,陸桐由于用力過猛,夕陽中的輝煌城堡幾秒鐘之內(nèi)就塌方了。我們慌忙攪動沙層,尋找埋在其中的小雞。它一點聲音都沒有,埋進我們花了整個下午為它修筑的墳?zāi)埂?
另外一只小雞長大了。我把對它死去兄弟的愛也釋放在它身上。盡管如此,也得承認(rèn),這只公雞長了一雙仇恨的眼睛。
為了使公雞日益茁壯,我撥開草叢,捉螞蚱給它吃。方形頭部,結(jié)實的脖頸與肩同寬,螞蚱的翅膀腰刀似的帶鞘。還有一種螞蚱體形很小,灰禿禿的,我猜它的肉帶著一股土腥味兒,懶得去抓。
抓來的螞蚱全放在紙藥盒里,還混著幾只三眼蛐蛐。我打開一條縫兒,螞蚱們在死亡面前自動排序,一只,接著一只……最向往自由的最先死。怕它們逃跑,我取出一只后會先合攏蓋子,把這只的螞蚱腿齊根兒扯下來,再去了翅膀。奇怪,只要扯下腿,螞蚱好像連自己會飛也忘了,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斷肢上,掙扎著往前爬,翅膀即使完好也不再打開。雞堅硬的喙有時一下就準(zhǔn)確啄住了殘疾的螞蚱,而有時,螞蚱旺盛的求生欲讓我意外,它會在死到臨頭的最后一瞬閃跳開來──這使災(zāi)難有了一個更詳細(xì)的展示過程,也大大增加了我的觀賞樂趣。
一個大家伙想趁人不備從藥盒里溜掉,我追上去,它剛落地我就一腳踩下去……一攤微綠的肉泥,鑲嵌著一對完好的堅硬的眼珠子。
公雞追逐那些注定無法逃生的螞蚱,鋸齒形血紅的雞冠因興奮而顫抖。隔開一米,還有我為它準(zhǔn)備的餐后點心:那里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對修長而彈力飽滿的大腿。
雞的體溫在攝氏40度左右,抱著它,就像觸摸高燒病人。動物是否能讓兒童產(chǎn)生同情心,屠殺它的時候有所猶豫,不取決于別的,取決于這種動物是否帶有體溫。
只有自身經(jīng)歷過痛楚才能夠產(chǎn)生悲憐。幼年時期,苦痛和喜悅都沒有滲透到內(nèi)心,即使有所悲歡,也不完全和情感聯(lián)系,僅僅,與情緒相關(guān)。
我小時候從來不認(rèn)為自己殘暴。那是成人以后的觀念。如同食人族的殘暴一定源于文明世界的外來判斷。
9
無法拜訪天使,因為我們讀不懂星斗在天空展開的地圖。
我偷偷溜下床,揭開窗簾一角。風(fēng)像吹動一片樹葉那樣吹動著夜晚。連綿的吹動下,使夜晚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起皺的表面。蟋蟀,杜鵑,草叢的聲音,夜行人的口哨,母親的搖籃曲……這些鳴響,好像葉脈,滲透整個夜晚,撐開睡眠寬闊的錦被。
長時間站在地下,腳丫冰涼,但我有預(yù)感,奇跡就要發(fā)生。
星星的光芒變成半透明的翅膀,它們從那么遠(yuǎn)的地方飛過來,像一只只金色的蜻蜓。
路途漫長,盡管天使每夜向人間飛臨,天亮?xí)r分,我們也會和她們失去聯(lián)系,看不見那些透明的身影。
天使因無法著陸,最終融化。
夜風(fēng)吹拂星空,吹拂大神的百花園。我希望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辦公場所──我把那里設(shè)想為像天安門那樣有著輝煌檐宇的地方,大神在那里批閱卷宗,處理人間的繁雜事務(wù)。但我從來沒有如意,只有星星閃動。那座浩瀚花園,一望無際……由于距離遙遠(yuǎn),我已聞不到芬芳。
難道,大神只醉心園藝,熱衷于栽種夜空發(fā)光的神奇植物,他對人的培育根本不感興趣?
月明星稀,天上一共閃著五顆星星。它們離得不遠(yuǎn),我不用轉(zhuǎn)變方向,就能看全。我看到它們中間的三顆同時在移動,兩顆比鄰的星星拉近距離,還有一顆,半分鐘之內(nèi),魔幻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。
按照媽媽后來的解釋,我看到的不是星星,是飛機。我不信。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。
我認(rèn)為自己只是出于某種尚未獲得解釋的原因暫時被寄存在這個世界。總有一天,來自異域的人會向我敞開光亮中的道路,我將跟從。在飛行的半空,我看到家越來越小,像積木,看到空曠背景下呆呆仰視我的爸爸媽媽。他們嚇傻了,我徹底飛走以后,他們才會想起哭呢。
每當(dāng)他們逼迫我睡覺,不給買我中意的玩具,我都在幻想中報復(fù)。
當(dāng)然我喜歡飛機,尤其當(dāng)它低飛,向我暴露昆蟲般有著硬殼的胸殼和腹部。這個金屬的龐然大物,出現(xiàn)在天空太突兀,暗示我存在著另外的力量將它托舉。
直到小學(xué)快畢業(yè),我沒徹底消除幼稚的宇宙夢,熱烈向往著飛碟里的鎧甲人。我夢見太空艙里的女王,有著乳白色的、半透明的、吱吱作響的脖子……它旋轉(zhuǎn)得如此靈活,可以像蛇一樣自相纏繞。
10
冬天,媽媽帶我去北京東四的一條胡同找老中醫(yī)。天寒地凍,媽媽抱不動我,鼓勵我自己走。胡同空蕩蕩的,屋檐下,是骯臟的積雪。我穿著深藍(lán)的棉猴、條絨棉鞋,一路高喊:“一二一,一二一,坐著飛機打美帝……”
我得的是哮喘,喉嚨里呼嚕作響。似乎是配備給老年人的病,喘不上氣,讓我提前感受了活著的威脅。
作為一個僅只幾歲的病孩,我從經(jīng)常摔倒的結(jié)冰路面爬起來,含著淚水,堅持著,要去打美帝。
六歲,生病在家,但有時無人照料我。這種疏忽本來會令我舒適。不滿兩歲,媽媽看門診的時候就用繩子一頭拴住我的腰,一頭拴住床頭,繩長的半徑保證我不會摔到床底下。哭鬧沒有用處,不到休息時間,誰也不會回來。
問題是,媽媽每天下班都能準(zhǔn)確猜出我當(dāng)天干了什么,她能猜到細(xì)節(jié)。我沒有早熟到領(lǐng)悟出兒童的行為內(nèi)容有多單調(diào),家長容易從孩子的表情和口氣上套出詳情。我懷疑媽媽根本沒有上班,她在房間某個隱蔽的角落挖了個小洞,躲在后面。為了避免受罰,我獨自一人的時候也遵守紀(jì)律,對自己有所約束。如果表現(xiàn)良好,我可以得到半塊義利牌維夫巧克力。
敬畏執(zhí)掌者的潛在,自律以免受懲或以期好運……這個過程,與信仰的形成過程和威懾作用相近。對我個人來說,信仰產(chǎn)生于生病時期。
深彎下腰,從自己的兩腿間向后看。這是典型的兒童姿勢,此后幾十年,我再也沒有使用這個姿勢觀察過世界。
但幼兒的我從中獲益。一次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顛倒了,世界的秩序并沒有顛倒,樹冠還是向著白云生長。另外一次,我看到寶塔糖打下自己肚子里的蛔蟲。
11
她的嘴唇貼近,一個秘密降臨。
十七歲的單老師熱衷觀察天象,一本水彩畫繪制的《看云識天氣》被她翻得掉了封面。積云,層云,卷云,高積云,層積云,卷層云,卷積云,高層云,雨層云,積雨云……都是要牢記的概念,她必須從它們時常交混的狀態(tài)中辨出各自形貌。她還知道燕子低飛預(yù)示陰雨,如果蜜蜂在細(xì)雨中忙碌,不久就會放晴。單老師用紅塑料皮本子記錄觀察到的云彩和物象,本子里夾著一張圖片:草原上,風(fēng)輪轉(zhuǎn)動,一個漂亮阿姨正打開白色百葉箱取出溫度計。單老師有時需要畫表格。她停下來欣賞自己的成績,左手握著鮮黃色的木頭尺,右手,指端靈活地轉(zhuǎn)動著圓珠筆……它就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。
這位熱愛生活的少女,難以尋找到合適的人來分享她的樂趣,只好選擇孩子──盡管他們口齒不清、有時尿床、根本提不出建設(shè)性的意見。
她像仙女,從天上的蛛絲馬跡判斷未來。她把觀測結(jié)果輪流告訴孩子……就像對待秘密,每次,只告訴給一個孩子。
天上的馬群緩慢奔跑,鬃毛被風(fēng)托起。天上的魚大得無比,鱗斑從東邊一直鋪陳到西邊。天上的城堡高聳,我仰望它愈見明亮的檐角……它不久就會倒塌。
那些我們引以為秘密的,不過是動物的普遍常識。蚯蚓拱出像人的腸子或腦子那樣的土堆,樹上的蟲窩溢出膠質(zhì)水滴,都是下雨前兆。為什么動物們通曉,而人類毫不知情?“麻雀洗澡雨要到”,也許因為它們過分聰慧侵犯了人的自尊,才被氣槍瞄準(zhǔn)……光裸著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響,讓我們一起干掉這些討厭的先知。
它就像個漁夫。輕盈透明、嵌著碎鉆的網(wǎng)床中央,睡著一只猙獰蜘蛛。
蜘蛛不是我要的。微雨過后,我在蛛網(wǎng)下的草叢和墻根處尋找蝸牛。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蝸牛。過一會兒,這枚紐扣活動起來……蝸牛遲疑地,探出可調(diào)節(jié)長短的觸角天線,漸漸,露出它的扁平足。
我曾深信蝸牛聽得懂人話。我們把它側(cè)放在地下磨,嘴里念念有詞:“蝸牛蝸??斐鰜?,你媽給你買肉吃。貓不吃,給狗吃。狗不吃,給雞吃。雞不吃,最后還是給你吃。”摩擦產(chǎn)生的灼熱,迫使蝸牛爬出來,而我以為它是上當(dāng)來吃肉赴宴的。最后結(jié)局:外殼破損,蝸牛曬干在自己的黏液里。
我后來認(rèn)同,蝸牛殼上的螺旋形結(jié)構(gòu)是自然界及幾何學(xué)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態(tài)之一。這時,蝸牛已伴隨著童年從我的語言陰謀中逃跑了。
……暗魅之夜。月亮,只剩下織紋螺的殼,是誰,吮吸了它舌頭樣柔軟多汁的肉?
“虹”和“霓”的概念不一樣。“虹”的色帶排列外紅內(nèi)紫,角半徑為42度;“霓”相反,外紫內(nèi)紅,角半徑為52度,也叫“副虹”。我能順序背出光譜,不能釋去彩虹曾經(jīng)帶來的美感震撼和迷惑。
大約五歲吧,手臂上爬著一只蝸牛,它沿行進路線留下的黏液讓我的皮膚發(fā)癢。一條遼闊彩虹,橫空,讓我憂傷。一定有人幸運,光芒就在腳下,邀請他們登臨。離得那么遠(yuǎn),那座橋梁并非為我準(zhǔn)備。
大約2000年吧,我讀于堅的一首小詩:彩虹出來了/“架起一條通向天堂的火車”/只是一個幻覺/學(xué)校據(jù)此教育學(xué)生/努力吧/要不然沒有座位。
類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間:如果夠不著短暫??康牟屎?,就等于錯過上天的末班車。是誰,駕著彩虹在雨后廣場上空駛?或者,那些神秘失蹤的乘客是否憑票入座找到正確的座次?
活著讓人不耐煩,從幼兒園到敬老院,自始至終光潔無暇,才有資格順著彩虹的虛幻路線抵達(dá)天堂。
但愿在天堂,上帝對人類足夠了解,不必建立解剖室,以滿足上幼兒園的小神們蓬勃的好奇心。
后 窗
周曉楓
沒有人能夠抵抗來自背后的襲擊。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,帶來突然的改變。
世界可以從一個窗口涌現(xiàn)。所羅門王囚禁的魔鬼不斷膨脹他的體積,我相信在此之前,他能縮身進入一只瓶子千年,如同我不懷疑神的一滴淚里,能盛盡天下悲苦。小時候好奇,我忍不住回頭,觀察那個小而神秘的洞穴。黑暗里的金黃瞳孔――作為一名電影觀眾,你必須習(xí)慣它在后方凝視。
放映機轉(zhuǎn)動,轉(zhuǎn)動,金屬熱而微腥的氣息……膠片上的速跑小人,跨過重重柵欄,每秒穿越24格。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線,我轉(zhuǎn)頭,光在行進過程中變得浩大洶涌,里面滾動著煙塵――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,形成女主角額頭上井蓋大小的一塊耀斑。
夢境和電影,給出某種與現(xiàn)實對抗的解釋――兩者之間還有區(qū)別。夢境脆弱,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擾;而電影能夠重復(fù)放映,彌補我們先天不足的記憶,它比生活本身更經(jīng)得起考驗。河流一再從源頭出發(fā)。一頭豹子,以完全精確的步伐和速度,再次撲殺它的獵物。放映一百遍,旗幟表面漣漪一樣變幻莫測的擺動,精準(zhǔn)無誤地重現(xiàn)。
老演員看到銀幕上的自己保持著兒童的樣貌。電影,可以把過去時態(tài),持續(xù)保持為正在進行時……神秘?fù)苻D(zhuǎn)的指針。我喜歡電影的倒敘手段,它是一種復(fù)活的力量。蝴蝶可以重溫蛹的不幸,采摘的果實再次銜接在枝頭,亡靈返回教堂,敲響令人迷惑的鐘。
電影中一人分飾兩角的處理,特別迷惑我。比如一對孿生姐妹的故事。起初我并不知道當(dāng)善良的妹妹對姐姐說話時,其實她真摯眼神的對面是虛無,她看不見剪輯后才呈現(xiàn)的陰險姐姐,或者,她尚未發(fā)現(xiàn)另外一個自己。一個人為什么會在對折之后變成迥異的心腸,像童話中,兇險的王后站在魔鏡前,看到的卻是白雪公主。
電影的魔法,翻開字幕……
我還記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。C用指頭捏著戰(zhàn)利品,要送給我。螞蚱掙扎著蹬踏……它中毒般,慢慢吐出嘴角的綠汁。我不喜歡這個禮物。螞蚱堅硬的頭部像是火車頭,尤其兩個探照燈的眼睛――像那種短短的火車,連同它硬節(jié)的身體、灰綠的漆色。我討厭它的門齒,腿側(cè)的細(xì)刺。C隨手一扔,螞蚱的體側(cè)升起兩團霧,飛走了。我繼續(xù)用狗尾草編兔子,長耳朵、短身子,毛茸茸的綠兔子掛在那么細(xì)的草稈上,像簽子上的烤肉。C在旁邊說了一句話,我沒聽清楚。他的聲音很低,低過告密者的耳語。我抬頭看他。停了一下,他重復(fù)了他的話:“你嫁給我吧。”
C的皮膚上有一種油,是包住熟食的草黃紙漸漸洇出的那種油質(zhì)。這種油質(zhì)不應(yīng)出現(xiàn)在一個孩子臉上,不知道是不是早熟,使C提前領(lǐng)略了青春期的光彩。當(dāng)他說出,我心跳平緩。C是我日日相見的同桌,而我的愛情一定要伴隨好奇心的。我沒有立即否決他的提議,出于另外的考慮。
我勢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。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兌現(xiàn)的事,它會被太多變數(shù)修改。但現(xiàn)在答應(yīng)他,我馬上就能享用好處。C家住四層,正對廣場,坐在他家的后窗邊,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電影,不受蚊子、寒冷與擋在前面的人影干擾。如同劇場里的包廂。
狗尾草的莖很細(xì),又柔軟,易于彎成指環(huán),戴進無名指。這枚草戒指的綠色,很像螞蚱吐出的口水。我八歲,身中電影的毒,黑暗中跳舞的光線足以讓我出賣未來。從C這里學(xué)習(xí)的愛情連同背叛,都是假的,不過電影中的劇情而已。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,露出四環(huán)素牙。
坦克,飛機,雄糾糾前進著的軍隊,鋼盔下看不清的眼睛,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……那么沉的暴力附著在一面幔布上,這不是奇跡嗎?五天以后,我坐在C家里,肘部支在窗臺上,看一部戰(zhàn)爭片。碩大的光柱之下,觀眾相互挨近的腦袋,仿佛屋頂烏蒙蒙的瓦片。
那些演員,多么勇敢,不介意他們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。棍子樣粗的睫毛,坑穴一樣深的鼻孔……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場景,影片中卻自然而美好。鏡頭只呈現(xiàn)女演員兩片鮮艷欲滴的嘴唇,她甚至更加誘惑,不會令人產(chǎn)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。這是因為,一切都被均勻地放大,維護了物與物之間的均衡。一滴淚水,沖垮了小人國的稻殼舞臺――小人國和大人國,因其人物與道具之間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,才讓我們震動。電影中的世界,似曾相識,又帶有美妙的陌生感。
電影呈現(xiàn)給我視覺的極限――不可預(yù)料的幻境和天籟,還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場面和災(zāi)難,我也是從電影中領(lǐng)略的。即使和千百名觀眾一起承受恐懼,我也不能減弱心理壓力。而那些電影英雄不斷歷險,剛從巨蟒或殺人狂魔旁邊逃生,下一個鏡頭,他們已經(jīng)在篝火邊炊飲、熱吻或熟睡――即便危險再次躡足靠近。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驚懼,只需一次,我就會被終生恐嚇,反芻在傷害里。電影讓我有幸和英雄一起,參孫般復(fù)蘇力量和勇氣。
作為一個巨大的胃,電影完成兩個小時之內(nèi)的消化。主人公注定在兩個小時以內(nèi)悲歡生死,春天注定在兩個小時之內(nèi)落盡繁花。漫長愛情不需要相應(yīng)的折磨和考驗,一百二十分鐘,他們在短暫里囊括了永遠(yuǎn)。宮殿變成七千二百秒以后的廢墟。有時候幾部電影都是同一演員出任主角,那么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與摧殘,時間的腐蝕劑如何作用。等不及逝如閃電的光陰,電影讓你注視著一個人瞬間老去,他的酒糟鼻、或泡或陷的眼,他絕望之后的寧靜。二個小時的消化。我感覺自己正通過黑暗,通過微熱而蠕動的腸道……二個小時以后,我將作為廢物,被排泄到電影以外的世界。
盡管看碟更便捷,自由選擇的余地大,可我比較排斥,因為它破壞了電影的儀式感。我喜歡銀幕無數(shù)倍于自己,讓我保持在藝術(shù)面前應(yīng)有的低矮。費里尼曾指出,電視進入家中使傳播失卻了它的“宗教性”,而儀式“只有在劇院或電影院中才可能發(fā)生。換句話說,‘集合地點’變成了一間教堂。”
已經(jīng)有很多年了,每周四,只要我在北京,一定會去中國電影資料館。一個上癮的人。一個被電影綁架而向夢想提出勒索的人。我感到持續(xù)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。資料館的座椅落差比較大,我習(xí)慣坐在后排――向上看,頂棚虛玄的光暈,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。我熟悉這里的工作人員,門外的票販子。偶爾一個叫李順民的孤寡老人會從幾十里地以外趕來,他七十五歲,左眼盲,每月領(lǐng)取國家的最低保障,殘疾人證使他坐公交車不用花錢,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維護他對電影的熱情,所以李順民在門口等待好心人給他一張免費的富裕票……他因此遭到票販子的厭惡和驅(qū)遣。電影資料館里來的多是常客,在這兒,觀眾有可能成為熟人。我知道那個學(xué)者必然坐在中間隔道靠右的位置,知道那個年輕編導(dǎo)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,知道倒數(shù)第二排的一對夫妻熱衷竊竊私語。別的影院,那些在開演前的光亮里短暫停留過的臉,將被黑暗和遺忘吞沒;而此處,黑暗里似乎有秘而不宣的親人。
資料館還有一個好處,放的都是原聲片,打字幕。雖然少女時期迷戀過童自榮、劉廣寧、邱岳峰的配音,但今天我不能容忍異域的臉說本土的話。我寧愿看字幕,無論法文還是土耳其語。追隨字幕會有難度,但穿越兩個語言世界,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被翻譯的詞,或者正在演變的月桂樹根上,一個略帶困惑的仙女。
陌生人集聚,做同一件事,而這件“做”的事,是以“不做”為表現(xiàn)形式的。他們朝向統(tǒng)一,專心致志。聚眾很少不導(dǎo)致盲從或暴力,而電影觀眾,在黑暗里追隨光的降臨,安靜的臉被鍍亮。
我的朋友無法容忍電影院的氣息。漆黑一團,眾人交換從肺里的空氣――做愛是兩個人交換體液,他說電影院里有一種集體交媾的氣息。他說的對,思想碰撞,情感交歡,所謂激情,是對規(guī)則和衛(wèi)生的破壞。
有一次他陪我看電影,坐在我右側(cè)。前方觀眾背影起伏,我能感覺他有熱度的身體。想起他對影院的敵意,他的存在對我構(gòu)成某種壓迫。我們的呼吸幾乎按照同樣節(jié)奏進行――呼出的氣息在眼前升騰,像瓶口釋放了所羅門囚禁的不羈魔鬼。這使我對電影的注意力不斷分解。我控制著姿態(tài),背部稍稍前傾,兩臂疊加在腿上。他在余光里虛掉了。在電影忽強忽弱的光線里,我有一張心不在焉的臉。那是一部西班牙影片,《熱舞探戈》――他們的探戈跳得多么好:蜷曲、彈動有韻律的腿,甩動頭顱,小腿繞過去,摩擦對方小腿后面的肌膚……他們配合非凡,帶有興奮感,像一對當(dāng)眾交尾的昆蟲。
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樣戒掉了電影院,我則鞏固了獨自觀影的習(xí)慣。大約2001年的一個中午,我在影院看《押解的故事》,真正有了一次獨自觀影的經(jīng)驗。整場電影,惟有我一個觀眾。前后左右,空蕩蕩的。環(huán)境非常怪異,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,我感到了些許的心慌和不適。此前我以為自己一直向往這種孤獨。
當(dāng)嫉妒的繼母追問:“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?”鏡子里呈現(xiàn)的是白雪公主,而非觀鏡者本人。當(dāng)一面鏡子映現(xiàn)出的是另外的現(xiàn)實,包含著判斷與選擇,不再簡單地進行反射,那么它就脫離了普通的鏡子,而成為魔鏡。電影對現(xiàn)實作出的映現(xiàn),使之成為魔法之鏡。我希望它離生活更近,還是更遠(yuǎn)?我愿意它因忠誠而普通,還是因說謊而非凡?
童年我曾經(jīng)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邊。我的高度大約到她胸部,仰起臉,她和銀幕上一樣光彩照人,有種難以比喻的美。頭發(fā)是波浪形的,她穿一件喬其紗襯衫,領(lǐng)子的樣式新穎別致。但我緊張,似乎對某種東西的褻瀆而產(chǎn)生隱隱不安。這時候,我聞到了香氣,來自她的身體,更令我恍惚。與電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,在于這股香氣――她,竟然散發(fā)出肉體的氣息。我不知道來自化妝用品還是體香,但同樣令我厭惡。電影里有形體、聲音甚至有近似的體積,唯獨,沒有味道。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證明,她與現(xiàn)實的勾結(jié)。在此之前,我傾向于把電影當(dāng)作與現(xiàn)實完全分離的東西,或者,把它當(dāng)作對庸碌生活的解救。
即將放映,光線熄滅,釋放一團黑霧……這是烏賊的詭計,作為夢想的電影開始逃亡,現(xiàn)實生活的貪婪大嘴緊隨其后。在觀眾頭頂,在放映機與銀幕之間,繃直一道道彩色光束,當(dāng)它們被撥動,我不再使用中學(xué)作文的爛俗修辭說夢想的琴弦,但它們從來都是。
囚禁在黑暗里,一個斑斕無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開──這就是電影。因為被阻擋在這個世界之外無法縱身進入,對于囚犯來說,它包含著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。
但電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對生活的好奇?電影里我看過太多的名勝美景,看過太多陰謀機巧,仿佛經(jīng)過預(yù)演,以至面對真實場景倒以為平淡。我應(yīng)該樂觀地把這種情緒理解為從容嗎,還是說藝術(shù)的虛擬效果讓我變得挑剔?被間接之物誘引和帶離,電影讓我預(yù)習(xí)生活,或者說使我的生活從第一發(fā)生的位置后撤……每個電影迷是不是都存在這樣的危險,使自己的生活成為被翻譯過的生活。
……我夢到自己和一群游客來到德國的中國城。他們拿著小型攝像機,欣喜不已。面前是百余個巨大的格子,檀香木色,并有飾有復(fù)雜的雕花工藝。每間格子里,都有唐裝女子在表演管弦絲竹。她們背后襯著景泰藍(lán)屏風(fēng),像孔雀打開的尾羽,華美,工麗,美到超過肉眼觀察能力的細(xì)節(jié)。我夢到身著細(xì)綢旗袍的女子,魚貫而過。迷人的團扇,撩人的腰肢。這是專門為旅游團準(zhǔn)備的節(jié)目。
我夢到自己離開團隊,獨自等候一個名角演唱。據(jù)說這個名角極少出場,出場也是率興而為,沒有預(yù)告,可遇不可求。剛才還華艷的環(huán)境轉(zhuǎn)眼變了鄉(xiāng)村,土路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港灣,游客們陸續(xù)登船。晚霞遼闊的紅,烘托著汗?jié)n般泛黃的舊帆,他們離去。
我夢到溫度的降低,天要黑了,光線明顯不夠,沒有人打燈光,我不知是否還有一場縹渺無期的演出。“你怎么還沒走呢?”一個老者問,他有六十多歲的樣子,看起來像個農(nóng)戶,但我直覺他就是那個讓我執(zhí)著等待的角兒。他沒給我任何承諾就推門進入一個院落――聽說,他的化裝秘不外傳,謝絕旁觀。
我夢見許多京劇臉譜在眼前晃動。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,我不知道那些濃墨重彩的臉之中,有沒有我期待的那個人。我夢見臉上一陣癢,抬手觸摸,指頭上蹭下一層厚重的油彩。
羅蘭?巴特談到:“在電影里,不論有關(guān)平面的修辭學(xué)怎樣,能指自身從本質(zhì)上講總是平滑的;這是一種不間斷的畫面連續(xù)動作;膠片――名稱起得好,它就是一張無開裂的皮……”
而我們的露天電影時代,斷片經(jīng)常發(fā)生。對兒童來說,幾乎是恐怖的經(jīng)歷。膠片燒著,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滾油里,邊緣焦糊,中間鼓起可怕的大泡――魔鬼降臨,它火焰般的皮膚上,兩只骷髏的眼睛深陷,張開無牙的嘴……轉(zhuǎn)眼之間,它的臉又翻卷著消失。那個階段,我的噩夢仿佛全部是在重現(xiàn)一場放映事故,那些鬼臉,與燒灼的膠片一模一樣。
十五歲的一個夜晚,我被開水燙傷。從昏厥中醒來,我感到強烈的灼痛,把手放到臉上摸一下……我驚恐地發(fā)現(xiàn)一片很大面積的皮膚,貼在自己的指端。瞬間蔓延的疼痛,讓我覺得被火包圍。幸福生活的膠片,從一個特定鏡頭那里被燒毀。
當(dāng)放映中出現(xiàn)斷片現(xiàn)象,處理方法是把膠片的藥膜面刮掉,露出片基,刮出毛茬以后,用特制膠水粘合。很多年我試圖忘記那場青春期的災(zāi)難,我拼命刮擦記憶,重新銜接我的過去。我不喜歡照鏡子,這樣就不被提示,仿佛自己并未被毀容,保持著“無開裂的狀態(tài)”。如同必須刮出片基與毛茬一樣,為了維護所謂的完整,你必須遭受磨蝕,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層。
偶爾我會想起,做過的那個夢,夢里的中國城和臉上蹭下的油彩――就像回憶別人導(dǎo)演的短片。電影能夠制造和我們的生活不對稱的華麗與奇跡;而生活與電影重合的,總是那些低微、沉痛、不被緬懷的部分。
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,一個手背向內(nèi),一個手心向內(nèi),對成一個取景框。我輕微錯動四根手指的位置,造成寬銀幕的比例。
誰的告別,拉下絲絨帷幕?誰的道具箱打開,收拾浮華而廉價的珠翠?誰的妝容,被淚水和寂靜沖洗?誰的身體,從臺詞中蟬蛻?誰的咒語,被另一個人被當(dāng)作搖籃曲催眠?誰的你,在承擔(dān)孤兒一樣的命運?在觀眾散場的洪流中,誰又允許誰,帶上古怪的動物,躲進諾亞方舟?把攝影機當(dāng)作上帝的左眼,看一看這個需要意義才能支撐的世界。
……電影開始了,兩個小時。擰緊體內(nèi)的弦,鐘一樣開始走動,感到自己在旋轉(zhuǎn)中輕微暈眩。許諾自己,這是天堂。
你的身體是個仙境
周曉楓
她的臉和身材都變形得厲害――兩年沒見了,她剛剛在幾十個小時以前做了母親。我的女友懷抱著滿身通紅的褶皺嬰兒,給我古怪的錯覺:看陌生人抱著小怪物。這就是女人的幸福。女友向我出示剖腹產(chǎn)的刀口:紗布紅紅黃黃的漬跡,刀口長得嚇人。人們從她的血肉中奪取孩子,從此,她的命被劈開了。
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傷痕,它跟了我二十多年,我都快忘了那是手術(shù)刀的業(yè)績了,好像與生俱來,我天生就不完整。九歲那年,它如此醒目,我直起身子或彎腰都疼,身體藏了把折刀似的。
肉體意識通常是由疼痛喚醒的。那天放學(xué)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,緩慢地蹲下來,背靠涂滿炭黑字跡的電線桿,最下面那行斜寫的字跡就印在我身后:“金明軍是條狗!”蝙蝠繚亂地飛,我承受劇疼,卻羞于求援。路人黑色的腳在眼前交錯。身體的災(zāi)難瞬間就把我推入深淵。天黑了,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搶劫。
大夫后來對媽媽說,畸胎瘤已經(jīng)體位扭轉(zhuǎn),再晚來一會兒我就會休克。他詫異我為什么獨自忍受那么長時間而不叫喊。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,尤其針對與肉體相關(guān)的事情。我幻想自己有魚一樣無聲無息的肉體。
或者,我預(yù)感到這種不詳?shù)奶弁磿硇邜u。住進婦科,我是多年來病房里最小的患者。腫瘤自我降生就寄存體內(nèi),跟著我一起長,如同我的胎兒。媽媽叮囑我,一旦別人問起,要說做了闌尾炎手術(shù),千萬別提婦科。體檢時校醫(yī)懷疑了:闌尾手術(shù)刀口怎么會在這兒?我堅持媽媽的說法,死不改口。我從九歲起就開始為了榮譽而撒謊……像真有了什么可恥的把柄。為避免難堪,我后來盡量不去醫(yī)院看病,身體不適也習(xí)慣忍著。
在醫(yī)院里看的那場悲喜交集的電影,我終生不忘。術(shù)后一星期,護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電視,正在播放香港喜劇《蟋蟀皇帝》。讓人非常痛苦的喜劇――因為我笑的時候震動傷口,疼得我忍不住哭。休息室里只剩我一個人,坐在輪椅里,無力把自己推回去。我又的確被劇情吸引,就這么邊看、邊笑、邊哭。等護士把我送回病房,我伏在枕頭上,淚水流得更歡。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委屈。一個不純潔的婦科手術(shù),讓我連承受歡樂的能力都喪失了。
生育,治愈了我的女友自少女時代起的疼經(jīng)。我記得每個月都有幾天,她突然改變的臉色,和那種掙扎與隱忍的表情。
有一次,女友白色的純棉裙子上,印染了可疑的暗血……顏色特別臟。我沒上體育課,一路掩護她回家,走在后面,亦步亦趨――我挪開一點,難堪的污跡就暴露無遺。走著走著,我對她有了一點嘲笑和鄙夷。我知道經(jīng)血正使她散發(fā)一股越來越濃的爛魚味兒。
女友艱難地爬上床鋪,讓我給她灌暖水袋。暖水袋呈肉紅色,軟塌塌的,又帶著溫度,看起來像什么動物的內(nèi)臟。她的衛(wèi)生帶里也墊有一層自行車內(nèi)胎般的肉紅色膠皮,洗滌的時候特別惡心,尤其,還要在陽光里曝曬它,上面搭著遮羞的毛巾。女友蜷腿躺下,緊閉眼睛,嘴里咝咝地吸著涼氣,活像條毒蛇。
常識老師已經(jīng)對我們進行過生理衛(wèi)生教育,課上得別別扭扭的,男女分別關(guān)在小黑屋里看幻燈片。女孩的成長驗證著老師的話,她的確告訴了我們一條真理:作為女性,青春的開始是以流血作為標(biāo)志的。
月經(jīng)就是在我體內(nèi)發(fā)生的月蝕。我的性別決定我將終生遇到來自肉體的麻煩。
讀美國女作家安貝蒂的短篇小說,有一段話我印象深刻:“他不清楚皮亞被割掉的是哪個乳房。可這顯然是無關(guān)緊要的。失去一個乳房是可怕的事,但它毫無疑問是男人們所無法感受的,”然后她說,“就像女人無法知道睪丸被踢的感覺一樣。”我和許多女性同樣習(xí)慣說:“你們男人不懂……”這里面有無奈、有拒絕、也有自得,炫耀比男性更多的負(fù)荷。陷入苦難無法自拔的人,總是要這樣保持孤獨或者掩蓋脆弱吧。安貝蒂的話讓我有所省察,也許我習(xí)于對女性身份自怨自艾,而忽略了男性的苦痛。懷疑和檢討之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,安貝蒂雖然說出了男女各懷肉體被襲的隱憂,但其間存在重要區(qū)別。睪丸被襲一般發(fā)生于欲行不軌的情況下,是意外;但是,只要你是個正常女人,就將一生被肉體的疼痛所威脅。卵子的醞釀,使女人輪流處于流血和妊娠之中,沒有其他選擇。和男性不同,流血和疼痛正是健康女性的常態(tài)。
快過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在浴缸里滑倒了,我看不到任何外傷,但是大量的血奔涌出來,順著腿流,漫過腳面。無法遏止的失血,使我的體溫迅速下降,我渾身發(fā)冷,劇烈地顫抖,牙床不住磕碰,根本打不了求助電話。我只有聽任血流。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,我覺得自己從內(nèi)部摔碎了。我第一次親眼目睹,自己儲存了那么多的血以備傷害。
我?guī)椭^一個流血的少女,并非自愿,我不知道怎么擺脫她的懇求。15歲我因燙傷住進燒傷科病房,漫長而收效甚微的醫(yī)治過程令人沮喪,我的興趣轉(zhuǎn)移到觀察病友,出出進進,看到那些與自己同樣遭受殘損的身體也許能緩解焦慮。
鳳梅的手指碾進了燙衣設(shè)備中。從她后來的哭訴中,我們得知,悲劇起源于嫂子的多疑。鳳梅從農(nóng)村來城里投奔表哥,原來做餐廳服務(wù)員,但餐廳離家近,表哥工作的派出所離家也近,無端猜測的嫂子為避免兩人中午偷情,執(zhí)意把鳳梅調(diào)到離家遠(yuǎn)的、附屬于自己單位的洗衣房,以便監(jiān)督。半個月后,鳳梅出事了――不滿19歲,她被碾斷6根手指。
鳳梅嫂子陪床了兩天,她的好妒使我增加了對她的關(guān)注,但她太普通,讓人迅速忘記她的長相。我對她表哥印象深些,他探視的次數(shù)勤,那個中年男人有張微微腫漲的方臉,下眼泡浮起,看人的時候歪著脖子。
鳳梅殘破的手被紗布重重裹纏,兩個拳擊手套式的大坨子,使她不能自己吃東西,不能自己上廁所,事事要人服侍。燒傷科中許多人行動不便,護士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去幫忙。鳳梅沒完沒了地吃,喝,拉撒。我給鳳梅削蘋果,她一次至少吃三個。從沒收到過這么多慰問品吧,她簡直像過節(jié),我替她的胃口不好意思,她絲毫沒有一個少女病人應(yīng)有的優(yōu)雅的虛弱。鳳梅每天兩次大便,淤積的食物使她腸胃繁忙,我們經(jīng)常聽到她放屁。如果尿壺拿得不夠及時,她會失控地尿到床上。我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同情,長得不好看,還說蠢話,鳳梅微胖的肉體制造太多麻煩。我其實嫌惡鳳梅,照顧她是為了讓自己更討護士阿姨的喜歡。有一次我沒有及時拿來尿壺,我的從容里暗含一種懲罰……尿壺沒有接應(yīng)上,當(dāng)著我和同室病友的面,她掀開被子,尿液呈弧線噴射出來。
后來鳳梅露出破綻。她向我請求:“你給我表哥打個電話,就說我來月經(jīng)了,讓他給我拿衛(wèi)生帶過來好嗎?”我驚訝又羞恥,難以想象這話怎么能對一個男性啟齒。鳳梅安慰我:“沒關(guān)系,他都結(jié)婚了,什么都懂。”問題不是他懂不懂,是我難堪。我直覺地判斷出,鳳梅有隱情,因為她毫不避諱讓表哥了解自己的生理周期。
大概,幸福對一個少女來說,是難以作為秘密保存的。幾天以后,鳳梅不僅承認(rèn)私情,還講到嫂子的性愛習(xí)慣――每星期五晚上她必有所要求,那是表哥告訴她的。鳳梅說:“表哥只愛我,我也非他不嫁,等他離婚了,我們馬上結(jié)婚。”她吃吃地笑,然后俯在我耳邊低語:“男的怎么那樣呢?”她講起令人尷尬又心跳的細(xì)節(jié)。想起鳳梅曾經(jīng)聲聲喊冤,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能那么理直氣壯。這時,她完全忘卻殘疾的痛楚,沉浸在肉體的享樂回憶里。
身體的花園已經(jīng)開始凋敗……鳳梅眼眶里含著想念的淚水,她的上肢斷了手,下體流著血,癡情地,等未來路上心思叵測的表哥。
這是必須承受的傷害嗎?女性成長,要面臨那么多險境。淘氣的男孩以恐嚇膽小的女生為樂,權(quán)要人物不斷瞄準(zhǔn)新的尤物――這是成功的標(biāo)志。侵犯甚至從童年就開始,我從未忘了那些恐懼。
上課鈴響起,我打開鉛筆盒,赫然看到一條碩大的深綠色豆蟲。震動使它轉(zhuǎn)變方向,露出從頭到腳兩排綿延的腹足。霎時,驚恐讓我頭腦空白,瀕臨爆炸。然后,我嚇哭了,但不能哭出聲破壞課堂紀(jì)律。數(shù)學(xué)老師不喜歡我,她跟我說話帶著明確的厭惡。她是我至今所知的態(tài)度最鮮明地討厭我的人,她毫不掩飾。我對她的恐懼逐漸和數(shù)學(xué)恐懼糅合在一起。我曾裝病缺課躲她,越發(fā)跟不上教程,傻子一樣看著莫名其妙的公式,成績拖了全班后腿,當(dāng)然更增加了她的反感。同桌的惡作劇似乎是暗合她心意,她格外溫和地鼓勵那個頑皮男孩回答問題,絲毫不理睬我的顫栗。我一直哭,不知怎么停止……我缺少一個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。我堅持無聲地哭滿了整個一節(jié)課,雖然到后面,堅持的毅力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悲傷。領(lǐng)會了數(shù)學(xué)老師的默許,下課鈴響之前,同桌用圓規(guī)幾次扎我的腿,低聲說:“你等著。”利用課間,似乎出于對我的補償他報復(fù)了那條蟲子。他趁蟲子向外爬的時候用力按下鉛筆盒的蓋子――身體變形擠壓出體液,它被斬斷,逃出來的是頭部和小半截胸腔。那是一條隸屬婦科的肉蟲,它的頭很像儒艮――就是被水手稱為美人魚的動物,它的腹足如同增殖的乳頭。我的鉛筆盒成了盛斂它殘肢的棺材,我滿臉淚痕,不得不自己把它扔進垃圾道。這樁小事留給我這樣的不實印象:我的自尊被女老師傷及,而我同時迫使一條婦科的蟲子去死……那個肇事的小男孩,正熱衷于和伙伴打鬧,他和此事牽扯甚少。
另外的例子來自若葉。若葉品學(xué)兼優(yōu),成績總是位居年級排行的前列,不僅如此,她還會拉二胡,才藝和長相超出人們對于好學(xué)生的要求。我還記得她穿著紅裙子在聯(lián)歡會上表演的樣子。她的命運瞬間改寫。學(xué)校組織春游,若葉專心致志地觀察點水的蜻蜓,一個男生偷偷靠攏,出其不意地,把一條泥鰍放進她的后衣領(lǐng)。若葉慘叫,變了嗓的古怪聲音把我們嚇住了,誰也沒反應(yīng)過來馬上幫她把泥鰍取出來。她突然沿著拒馬河岸跑,鞋掉了,就光著腳跑……老師沿著石塊上的血跡去追。若葉后來休學(xué)很長時間,用以治療臆病。回到學(xué)校,以往的光榮不再了,她當(dāng)眾犯病,全身抽搐,口吐白沫。當(dāng)她被按倒,上衣掀露,可以看到她的肚皮和半個微隆的乳房……有經(jīng)驗的食堂大師傅死命地往她嘴里塞進半個骯臟的土豆,以免她咬掉自己的舌頭。一些人出于宗教原因不吃無鱗魚,我模糊記得,從若葉出事以后,我再也不能把泥鰍和鱔魚當(dāng)作食物――凝聚兩種最讓女人害怕的動物形象:它們有老鼠的頭、蛇的身子。
我知道不應(yīng)苛責(zé)。那些小公雞尚未發(fā)育,哪里懂得愛護。他們會經(jīng)歷蛻變,成年以后開始傾慕并追逐女性。捉弄女生的壞小子也許變得充滿紳士風(fēng)度,愛玉憐香,勇于擔(dān)當(dāng)。誰會意識,這些妙曼女性,從某種程度上說,已是兩性戰(zhàn)爭的幸存者。
整個下午,孩子吹漲白氣球,系在晾衣繩上。自愿結(jié)合的隊伍進行比賽,按照排球規(guī)則計分,乳白色氣球被爭搶和傳遞。奇怪的是很長時間不被干涉,孩子們信馬由疆,家長很少涉足這個荒僻的后院,有人偶爾路過,詭異地笑,不置一詞。孩子興高采烈,不明白手中的玩具其實更與成人游藝相連。等那個貢獻(xiàn)避孕套的孩子遭到父親暴打,我們猜測出,這個世界上有的道具、有的內(nèi)容,禁止曝光。
奧秘就在黑暗深處,需要我們自己摸索。我躲在蚊帳里仔細(xì)地翻查字典,查找和生殖有關(guān)的詞匯。閱讀小說,也可以嗅到有限的暗示。我定期拜訪五窖口公廁,那扇搖搖欲墜的黃油漆門板內(nèi)側(cè),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齷齪的文字和插圖。
好奇心驅(qū)使下,從小一起長大的林小森懇求我?guī)麉⒂^女廁所,我同意了。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和知恩圖報,林小森也偵察了男廁所,確認(rèn)無人之后掩護我入內(nèi)。我鬼鬼祟祟,心跳狂亂,邁進幾步就驚惶地退出。但這個驚險的時刻不幸被鄰居小姑娘撞到,她威脅去告密,除非,我肯于獻(xiàn)出貝殼項鏈作為緘口條件。我失去了自己的珍愛,很長時間又提心吊膽,怕小姑娘不能守口如瓶。令人羞恥的把柄在她手里攥著,聽說她得了猩紅熱,我暗暗希望那是一種致命疾病。二十年過后,如果快餐廳里的女廁被占用,許多女客會臨時征用一下男廁,把那個狹小的單人洗手間劃上門閂就行了。我從來不能。我深知自己擅闖禁區(qū)后落下了漫長的后遺癥。
對性滿懷迷惑,但沒有一個明朗的渠道能讓你有所了解和交流。我鄙夷自己有一個賤性的肉體。我鄙夷到專門在經(jīng)期吃冷飲、長跑,我對它蓄謀折磨。因為認(rèn)定女友們冰清玉潔,都純潔無恙,只有自己沾染了難以啟齒的泥漿,我變得孤僻。何況,我的過去有不能去除的污點。很久以后才省悟,李椰姐姐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,就是許多成長中的女性共同存在的問題……若干年前,她的手向我摸過來。
……坐在花池的石頭上,刮著五六級風(fēng),騎自行車的有人戴著口罩,他們躬下身子以求減低風(fēng)壓,根本無心留意路邊并排坐著的兩個女孩。李椰姐姐假裝取暖,把右手伸進我左邊的褲兜里。褲兜事先被她用一把折疊剪刀剪開,這樣她的手指就可以觸摸到我的隱秘之處。她比我大,我聽從,但情緒緊張,我隱約意識到這是不潔的,但我無力其實也無心反抗。我從未萌生過告訴家長的念頭。我不能分辨,她究竟真的喜歡我的身體,還是僅僅因為需要誘導(dǎo)我去撫摸她。把我?guī)У疥幇档臉堑拦战翘帲?李椰姐姐握牢我的手停留在她的乳房。我的指端逐漸感覺得到她的皮膚因為受涼和受到刺激而產(chǎn)生的細(xì)膩顆粒。當(dāng)她試圖進一步指引,我的手已經(jīng)下滑到她的腹部,好像忽然聽到樓下奶奶叫我的名字,于是我逃難般地跑開了。
李椰姐姐繼續(xù)教育我。她給我講紅軍女戰(zhàn)士遭受毒打的故事,興趣集中在表述里面的猥褻部分。她講特務(wù)如何玩弄女戰(zhàn)士的身體。為了加強效果,提到拷打,她用布墊著取出炭火中燒紅的鐵片,將另一端按實在我的手背。繚繞青煙從皮表升起,我聞到自己被灼傷發(fā)出的味道。李椰姐姐還給我表演男人的撒尿姿勢。操場邊一間破落的廁所,臨時搭建,供部隊練兵比賽用,因為不久就會拆除,所以里面極其簡陋,泥糊的墻體摻著稻草,只有一扇窄窗,裝著幾根不平行的鐵棍……透進的光,照著面前少女赤裸的下體。我同時負(fù)責(zé)留意外面,怕有誰朝這邊走過來。坦率地說,我的確沒有從中體會到樂趣,手背上的疼痛、心理緊張加上她迫使我直視的口氣,都讓我希望一切盡快結(jié)束。盡管一直抖,但她一直堅持著在冷空氣里光腿站著。她膽戰(zhàn)心驚地展露著她的胴體和欲望,它們太蓬勃了,讓處于蒙昧期的我茫然又畏懼。我?guī)状慰吹剿暗男袨椋?李椰的形象對我來說,有點魔鬼的成份。
李椰后來父母被送給了保姆,表面原因是那個保姆無后,又格外偏寵她,內(nèi)幕并非如此。父母格外偏寵他們?nèi)鷨蝹鞯膬鹤樱?所以當(dāng)發(fā)現(xiàn)李椰與弟弟之間危險的肉體游戲,他們震驚之下迅速做出抉擇。這個秘密,我可能是除她父母外惟一的知情者。
和李椰的短暫交往影響我的未來。首先是我今天認(rèn)為性取向并非我們自己認(rèn)定的那么天生和絕對。設(shè)若我那時與李椰年紀(jì)相仿,她更善待我,環(huán)境和氣氛更配合,很難保障我始終排斥而毫無歡娛。有些人的同性戀傾向可能埋伏得很深,甚至不被自己知曉,直到某人到來,某個情節(jié)發(fā)生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能與同類墜入情網(wǎng)。女同性戀者贊美戀人的嘴唇柔軟,肌膚光潤,遠(yuǎn)比男體優(yōu)美誘惑。由于雙方身體結(jié)構(gòu)的相似性,不需要對敏感區(qū)域做出暗示和引導(dǎo),更可享受銷魂性愛。我對同性戀的態(tài)度比較正常,不會衛(wèi)道士般的夸張反感,得益于童年的僭越。但同時產(chǎn)生了反作用力:與觀念形成對比的,是我行動上的桎棝:我抗拒接觸女性的身體,包括母親和密友,我盡量回避包括握手在內(nèi)的親昵行為。那種除了禮節(jié)之外與女性的主動親近,幾乎被我完全清除。當(dāng)女友偶爾攬著我的肩,本能抗拒使我的身體立即僵硬,雖然我能堅持著不說,但假若她敏感到了并且放棄,的確令我如釋重負(fù)。做一個書面選擇測試題:假設(shè)必須和陌生人同眠,我似乎更傾向于男性。
躲避女性身體的態(tài)度,不僅僅針對于女伴,還包括我自己的身體。
發(fā)育期用尺寸極不相適的胸罩束縛自己,我認(rèn)為穿上緊身毛衣顯現(xiàn)的起伏豈止不雅,那是羞恥。每次要花費長時間才能艱難地系上那幾粒半透明的小塑料扣,我凍得嘴唇冰涼,當(dāng)終于成功,純棉胸罩馬上如堅固的鐵絲緊勒肋骨。連睡覺都不松開扣子,我以為長此以往,就會擁有男孩子般的平伏胸膛。乳房下面貫徹到后背的那道暗紫傷痕,數(shù)年不愈,因為有時會勒出血,洗澡的時候我忍不住在沖沸而下的水流里偷著流淚。
要參加區(qū)里的排球比賽,學(xué)校為保證主力隊員上場給我們服用避孕藥,這樣可以錯過經(jīng)期。我體質(zhì)敏感,吃了以后有惡心反應(yīng)……就像魔鬼出現(xiàn),攪亂了月夜下的潮汐。但心里是喜悅的,藥物幫助我省卻麻煩,我覺得自己利落、矯健、身輕如燕。如若沒有副作用,我真想靠著藥片,擺脫肉紅色膠皮和疊厚了的衛(wèi)生紙的糾纏――自然界里,沒見過衛(wèi)生紙那么不清不楚的粉色,弄上血跡,污濁不堪。
說到底,我不喜歡自己的女性角色,覺得上帝讓我做女孩是種處罰。盡管為我熱衷的文學(xué)作品里充滿對少女和母親的詠唱,依然不能有所安慰。女性因為孕育受到贊頌,她們身懷人類的未來――但我也知道這是對子宮和陰道的美化。神圣的誕生之地,讓我聯(lián)想到已獲得的科普知識,我難以在其間維持平衡。我知道,某些魚類、鳥類、兩棲類和爬行類等動物,它們的腸道、輸尿管和生殖腺的開口都在一個空腔里,這個空腔叫做泄殖腔。我嫌臟。
成熟各有標(biāo)志,但對許多孩子來說,了解生殖秘密都是一個重要裂變,它撕開洞見黑暗的口子。我從乖巧變得叛逆,有時挑釁地跟母親頂嘴。她曾經(jīng)是我以為世上最完美的母親,但她,竟然暗中辜負(fù)我……我不能解釋我的委屈和敵意。明白了途經(jīng)陰道的出生,我心理不適,對母親和自己都懷有輕視。
我沒有努力矯正自己病態(tài)的潔癖,并未意識,我要的純潔,本身含有非人元素。我致力于把自己塑造得不存雜質(zhì),好像那樣,就能贖回我的不潔往事。我讀書,甚至強迫自己閱讀興趣不大的哲學(xué)著作:因為那個抽象世界里沒有肉體,涉及肉體也經(jīng)過科學(xué)改良,如同醫(yī)學(xué)的穴位掛圖早與欲望無關(guān)。越不受欲望拖累的人就越高尚,越有教養(yǎng)――我的教育和自我教育,逐漸精簡為清除自己肉體的過程。
我的腦袋越撐越滿,身子越來越萎縮,像個蝌蚪。我繼續(xù)努力,盡量縮小下半截所占有的肉體比例--完全剪除最好,只有頭腦,沒有身體。回想起來這很滑稽,我的自我形象設(shè)計,仿佛就是從一個精子向一枚卵子的努力。一個自我圓滿的卵子。不被侵犯,不會演變。在對純潔的堅守中,完成一生的謝幕。
十三歲的我,半帶嘆息半帶炫耀,對我的密友宣布:我這輩子,決不結(jié)婚。
問題是,對小說里描述的動人愛情我是向往的。怎么才能愛一個人而繞行肉體,我有柏拉圖。我的初戀時間漫長――由于長期缺乏進展而造成的拖延。和他數(shù)年不說話,我猜一旦開口就有危險,沉默保障著肉體之間迢遠(yuǎn)相隔。我的 “愛”是名詞性質(zhì)的,靜止,穩(wěn)定,不動聲色;作為動詞的“愛”,我力爭淘汰。
所以,當(dāng)某一天他的舉止破壞了緘口不語的和諧關(guān)系――那被我視作完美的和諧關(guān)系――我被傷害了。只要不能妥善處理“肉體”這個障礙,我就無從學(xué)會面對愛情最重要的態(tài)度:無所畏懼。我踮起腳,賊似的溜走。我當(dāng)時想,我會用一生來紀(jì)念這場尚未發(fā)育就結(jié)束的羞怯愛情……一生啊,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墳去埋嬰兒的骨灰。
男女相互找尋另一半的歷程多么消耗體能和智慧,據(jù)說,這樣人類就沒有余力和神作對。上帝既然萬能而仁愛,為什么不讓人雌雄同體,像一朵花那樣,從容優(yōu)雅,自己的雄蕊圍繞著自己的雌蕊……但它們撫觸自己豈不接近手淫?我奇怪手淫受到極端攻擊,一個不與他體碰觸的自足行為何以遠(yuǎn)離貞潔?不侵犯他人財產(chǎn)的情況下愛撫自身卻不道德,好像它是吸毒既損傷自己又埋伏著危及他人的隱患……我們對自己究竟有無所有權(quán)和使用權(quán),有無權(quán)力娛樂并享用自己的身體?或者說,是否必須放棄自己制造歡樂的能力,當(dāng)肉體有所需求,只能求助異性才合情合理,無可指摘――甚至必須是法律允諾的異性對象。或者,這是限制人類自私的辦法,除非與人分享,否則你無權(quán)獨吞肉體快感。
盡管判斷上存疑,但從青春到成年,我的身體始終處于荒涼的純潔之中,既無男友又無手淫的打擾。說白了,還是不喜歡肉體得到享受,我厭惡它。我不喜歡附屬于它的皺紋、疤痕、贅肉、斑點、繭子。我不喜歡它的氣味。我不喜歡它對欲望的向往。我不喜歡它快樂,不愿它獲取滿足。在這種持續(xù)的反感情緒下,我很少觀察自己,洗澡都潦草,總是趁浴室里還霧氣蒸騰就穿戴齊整。有一次,我放掉浴缸的水,看到水流渦漩中有朵下陷的玫瑰,也看到其中夾裹著幾根自己掉落的長發(fā)。突然想到,一天天老去,我從來不曾完整地了解自己,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背部曲線什么樣兒。猶豫了一下,我搬來里屋的梳妝鏡,背對浴室敞闊的那面鏡子……鏡子繁殖著我的背影,我發(fā)現(xiàn),我竟然對自己這個與生俱來、相伴而行的裸體分外陌生和恐懼。
那個炎夏,我的另外一個女友帶著男朋友來找我玩兒。她的男朋友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,十多里地,她就坐在搖搖晃晃的后車架上。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男朋友的血脖子――襯衫領(lǐng)根本遮不住那些印子,好像被什么動物抓過一樣。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。女友后來承認(rèn)了自己的作為,她臉紅了,沒有詳說緣由。他們在外人面前也難以克制柔情蜜意,來往著小動作,交流燎烈的眼神……讓人猜測不出,那些新鮮抓痕,是暴發(fā)爭執(zhí)還是性欲巔狂殘留的記號。
兩件同樣的道具:自行車和血跡,讓我想起故交。交往數(shù)載,我們的友誼水凈沙明――那是一種分外美好的情誼:相互欣賞,彼此又無企圖,性別提示似乎不存在了,我們把對方改造成了中性。重復(fù)著的美好也會讓人疲憊吧,結(jié)局逃不出花敗春逝……我的朋友突發(fā)奇想,力圖改良友誼的土壤。天資聰穎的他驕傲、固執(zhí),承受失敗的能力稍弱,所以當(dāng)他的情愛建議遭到否決,少年的壞脾氣被激發(fā)起來。而我也堅持:男女之間一旦與性牽扯,友誼就會迅速腐爛。我們之間,爆發(fā)了秘而不宣的暗戰(zhàn)。心理對峙終于落實為行動,我的朋友試圖以強力征服,這使我落入窘境。當(dāng)發(fā)現(xiàn)語言和行動上的抵抗即將失效,突如其來的仇恨席卷了我。指甲深陷進他的后背,我能感到他的皮膚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樣慢慢卷進自己的指甲里。我不是一個暴力傾向顯著的人,但犁出的血道確實部分緩解了我的焦慮,以至我連續(xù)地、專心專意地、狠狠地抓破他。漸漸,我的指尖被浸得潮濕。這種轉(zhuǎn)移自己的驚惶、恐懼和憤怒的方式震撼了我的朋友,在危險的最后瞬間,他恢復(fù)理性,停止了侵犯。抽完一支煙鎮(zhèn)定情緒,然后他送我回家。我坐在朋友的自行車后面,難過地看著他的后背……傷口正從白色T恤里面洇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血跡。我對他懷有兄弟般至深而不言的信賴。這場保衛(wèi)戰(zhàn),捍衛(wèi)了肉體完整――這平日為我厭棄的肉體,犧牲掉我親愛的朋友。回想被我斬草除根的初戀,情節(jié)出入只是表面現(xiàn)象,原型被隱蔽著,是同一個。我們一路無話,天上烏云涌動……像個病重者被搬移。
從此以后,我們對彼此的肉體抱有難以詮釋的敬意,或言敵意也好―-保持了對彼此肉體的忽視,才使友誼重回正軌。
……在我的個人經(jīng)歷中,這是為數(shù)不多的我施加于男性身上的報復(fù)。更多情境,我更多自傷。
曾聽過兩個電梯女工聊天。其中一女工與男老鄉(xiāng)有矛盾,兩人多次惡語相向,幾乎訴諸拳腳。她現(xiàn)在向同伴抱怨道:“他老罵臟話,我除了罵他媽和他老婆還能怎么辦?他媽的,罵男的的臟話都沒有!”即使是侮辱,即使是最小規(guī)模的兩性戰(zhàn)爭,女人往往也從傷害同類入手。
閃回兩個電影畫面。一是大島渚導(dǎo)演的《青春殘酷物語》,女孩在流產(chǎn)的手術(shù)床上,與她有同樣經(jīng)歷的姐姐說:“年輕的時候,我們都想用這種方式來反抗這個世界。”另一部是紀(jì)錄片,鏡頭對準(zhǔn)22歲的亞裔女子Annabel,她以石破天驚之舉創(chuàng)造世界紀(jì)錄:連續(xù)10小時與521個男人做愛。嘗試走一條與眾不同的新女性道路,備受爭議的Annabel說:“性愛是值得生死相許的。”
弗朗西斯?維庸的詩句這樣寫道:“噢,女性的軀體,如此柔軟,嫻雅,珍奇,那些邪惡也在等著你嗎?是的,要不你就能活著進天堂。”
當(dāng)我們不滿,當(dāng)我們反抗,當(dāng)我們自由得無所畏懼……可資利用的表達(dá)工具,惟有自己的身體。
她處于麻醉的昏迷狀態(tài)中,口鼻罩著氧氣面罩,呼吸機幫助她的心臟跳動。通過腹腔鏡的監(jiān)視儀,醫(yī)生燒灼血管,以避免過多失血――她的腹腔里充滿了血流、肉燒焦后產(chǎn)生的煙和脂油。醫(yī)生一點點地?zé)疲?然后,一點點地剪斷與子宮相連的組織。掉落的子宮,要通過陰道,拽出體外。宮頸一平方厘米左右的面積上,數(shù)把止血鉗夾牢并且垂墜下來。外科醫(yī)師的面孔湊緊在她的陰道口,相互協(xié)助,力欲取出它。死了的子宮還在流血。
終于,癌變的子宮被握在主刀醫(yī)師的手里。他用手術(shù)刀嫻熟地剪開病態(tài)增厚的子宮壁……他把它剪成幾塊。我站在他身旁,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父母和情人也不曾了解的部位。子宮,接受過對于女人來說,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:情人的愛和孩子的依戀。女人如同一棵歷盡艱辛的樹,她培育體內(nèi)的這只梨子……惟一的果實。可它爛在她的肚子里,并且,要她的命。
我之所以費盡周折地找關(guān)系進入婦科手術(shù)現(xiàn)場,因為受到她丈夫之托――名義上參觀,實則有點監(jiān)督的性質(zhì)。她的丈夫是個小伙子,比她小十幾歲。我們已經(jīng)習(xí)慣老男少女的組合,相反的角色置換多少讓人有點兒不放心,尤其猜測到他們之間的性。要知道,她已進入老女人之列,如何能讓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自律,降低對年輕女子的興趣?
在此之前,我從沒想到過男人可以如此看待一個女人的老年。在手術(shù)室外面的長廊,她丈夫含著失控的眼淚,對我說:她真美,她的陰部像一朵花。
從歡鬧的人群里退出來,我給我愛的人打電話。焰火在高空不斷綻放。手機里有些噪音,正好用于掩飾我聲音里的顫抖。焰火像碩大而艷異的傘,撐開,又緩慢收攏……我和他在電話里分享,那種綻放的欣快感。他說,你來吧。
他的吻,讓我像被唱針輕輕觸及……身體在歌唱里。繁花綻放,他來的時候,盛大無比的春天就降臨。
什么人對性只存稀薄的幻想和依賴?神、太監(jiān)和孩子。很多年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在三者之間奔波往返,我分泌著一個怪物孤獨的汗液。是的,我協(xié)調(diào)不了兩者關(guān)系,無論怎樣完善靈魂,我還是不能把肉體當(dāng)作盛納的花瓶。某種偏執(zhí)的自虐指引我,把肉體視為垃圾桶,我絕望地,不斷嗅到自己敗壞的味道。
這時,窗外很大的雪下起來。我記得童年的禮物:一搖晃,玻璃花球里面就開始下雪――那是我的節(jié)日。多美的大雪天,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搖晃,上帝為我施放了一場潔白的愛情禮花。我就在禮花的中心,被抬升到天堂的高度,我愿我有一雙白癡般永遠(yuǎn)置身幻覺的眼睛。他懷抱里有大動物特有的溫存和溫暖。是否,他是微服到我命里的神,是解咒者,將施予我難以想像的恩澤?
我愛的,這即將為你享用的樂園,我已用數(shù)十年的苦難建設(shè)。它是我點滴儲存的贓款,是否,它開始償還……給我非法的利息和歡愉。
注:標(biāo)題取自第45屆格來美最佳男歌手約翰?梅爾的同名歌曲《Your body is a wonderland》。
黑 童 話
周曉楓
1火柴天堂
暖和一下手指頭吧,在墻上一劃,“哧”的一聲……隨著一次次燃起的光亮,她看見溫暖的爐火、香噴噴的烤鵝、壯麗輝煌的圣誕樹,還有奶奶,她在世間已徹底失去的親人。
區(qū)別在于,火苗里的食物只用于安慰眼睛而不是腸胃,想要品嘗,必須坐在天上的餐桌旁,就像跟從死神上路,才能被賜予出口以外的恒久寧靜。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統(tǒng)治者垂釣在唇邊的誘餌,咬一口,我們就得跟他走?也許,那只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鵝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則的,因為天堂的原則是贊頌而不是敵對,是仁愛而不是殺戮,怎能想象會用火和刀刃來對待一只純潔無辜的鵝呢?它應(yīng)該被天使像孩子一樣抱在懷里。所以,只能想象一只鵝被消滅在胃里,絕不能真實地消滅它,我們占有它又不侵害它,聞它的肉香又不濺上它喉管中的血,快感圍繞著它的身體卻不觸及……這意味著美味被拆成“美”和“味”的兩個分離的部分,食物的欣賞價值吞掉了實用價值,或者說它的欣賞價值是實用的,而實用價值僅只停留在欣賞。如果天使喜歡,如果天使需要,他們只能動用眼神,廢除掉牙和手的功用。
正因為如此,我懷疑神之間的和平不是緣于愛,而是緣于冷淡,既然他們之間,他們和所屬物之間,摒棄了血肉聯(lián)系。也正因為如此,他們沒有矛盾,沒有困惑和失誤,他們更尊重一種冰冷得特別安全的人際關(guān)系和解決途徑。我向往神的生活,因為我不想通過緩慢遺忘的方式來對抗疼痛,不想通過磨蝕自己的方式來減輕欲望。我向往隨時再生的肉體和情感,我向往冷血,像一個神或者一條蛇那樣。
也許,神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光輝。他們那么平易近人,為了和那些丑陋的人間孩子看起來相似,他們努力增添一點點私欲,比如,他們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。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實惠在于,他們都不再勞動。神有咒語。什么是咒語?就是不必體力勞役就創(chuàng)造。這種創(chuàng)造接近魔術(shù)師的障眼法和物體搬移,因為神不勞動,獲得便只有依靠剝削人間一途──連死人都抄襲了一點本領(lǐng),白白享用祭品。對人類來說,神是一個食利階層。這是回報率最高的投資,神的本金只有一個詞:信仰。正因為神是最大的暴力階層,所以人間又增加了許多模仿者。
賣火柴的丹麥小姑娘,她的臉上流著全世界窮孩子的淚水。但她見識過真正的天堂。神跡總是偏愛窮人的臉、凍僵的赤腳、馬廄、寒苦之夜和臨終祈禱。我猜測天堂的建筑材料,不會是液體、固體和氣體這些常規(guī)之物,或許正是這樣的神秘物質(zhì)──集中火焰的形態(tài)和水的清涼?所以浴火鳳凰才能不焦不死,它潛入天堂,偷了神的歲數(shù)。大神可以用省儉的材料,創(chuàng)建復(fù)雜的工程,比如,沙漠迷宮,火柴天堂。更可證明天堂性質(zhì)的,是火爐、烤鵝、圣誕樹和奶奶,都可以輕松裝進一朵那么那么小的火苗里。尤其是那棵圣誕樹,綠色枝子上燃燒著成百上千的蠟燭,燃燒著成百上千的火苗……而這成百上千的火苗,又全都燃燒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里──我有點糊涂了,一個數(shù)字竟然大于全部數(shù)字的集合?
想想中世紀(jì)歐洲著名的神學(xué)攻關(guān)課題:一根針上能夠站立多少個天使。現(xiàn)實情境中,能站在那么細(xì)小的地方,只能是塵埃、細(xì)菌和病毒。針尖上的天使,讓我們注意到天堂的事物與它的容器、與它的承載物之間,具有一種失調(diào)的不可思議的比例關(guān)系。
我們習(xí)慣于設(shè)想上帝的偉大。他有數(shù)倍于人的體積、力量,他有無窮疆域,奔涌大地的江河不過神殿滾落的水滴。我后來懷疑到,上帝的偉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達(dá)方式。他需要的是輕,渺小,這樣他的管理才能無孔不入。比如,他的廟宇建造于云朵之上,奇跡不在于上帝能在指尖上托起群山,而在于,指尖上托著群山的上帝竟然可以站在一片最薄的云上。他不僅使自己、同時使山巒脫去體重。他賦予萬物身體,同時又侵占萬物的意志,如果愿意,這個偉大的天地寫作者可以使一切都變成輕得無法稱量的詞,包括他自己──“上帝”這個詞,萬能,無限,惟獨沒有一個可以描繪的肉體重量。他的天使孩子之所以會飛,在于他們什么也不攜帶。神的秘訣不僅在于加法,更重要的是減法。是的,減去體重,減去與肉體相關(guān)的欲望的重量,減去睡眠、愛情和勞動……
我還可尋找一些佐證。基督教的神三位一體,即圣父、圣子和圣靈。圣父耶和華差派愛子耶穌來世,基督以人的身份道成肉身,因為有了肉身,他便不再是萬能的,開始面對疼痛和挫折。月亮比地球離天堂的距離近,人們在上面輕輕一跳就可以彈起很高,他們部分地克服了肉體的重量;同理,推測在更遙遠(yuǎn)的看不清輪廓的天堂,天使全部地克服了體重。窮人之所以進入天堂的機會較多,可能因為他們形銷骨立、體重較輕的緣故。圣徒的整個人間生活都相當(dāng)于在天堂門外排隊,他們面容酷似,全長著驢子那樣食草動物的狹長的臉。今天盛行世界的減肥運動,除了審美追求,或許也潛在某種道德修煉,某種對來世的準(zhǔn)備……
說到今天,多數(shù)人認(rèn)定它越來越遠(yuǎn)離更適宜存活于農(nóng)業(yè)時代的童話,遠(yuǎn)離那些關(guān)乎月光和翅膀的原始詩意。在我看來,科學(xué)和后現(xiàn)代,甚至成為對童話情節(jié)的佐證和推進,雖然帶有一種顛覆色彩和金屬氣味。卡爾維諾曾指出:“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形象與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的形象不一樣,不是軋鋼機或鑄件這類沉重的東西,而是以電子脈沖形式在電路上流動的信息單位。鐵制的機器將會永遠(yuǎn)存在,但它們必須服從那些沒有重量的信息單位。”他在歌頌“輕”的穿透力量,歌頌它神一般的領(lǐng)袖地位。童話中說世間有一種蜘蛛絲編成的織物可以穿過針孔,我們沒見過,但我們見過一種更有效率、保存期限更長、體積更小、容量更大的奇妙之物:電子芯片。未來芯片可以紀(jì)錄一個國家的全部歷史、人口、資源、政體、民族、宗教、法律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、交通及其最精微的細(xì)節(jié)──針尖上,何止千百個天使起舞?
除夕之夜,我打開喜歡的電子游戲,那里面有朋友、敵人,有街道、迷宮,有鮮花、子彈,我可以成為公主或者冷面殺手……一個輕薄的軟件,可以裝進這么多。我和賣火柴的她一樣,孤獨中,幸福地看到火柴天堂里的微笑。誰管那里是不是看得到,進不去。
2山魯佐德的嘴唇和腰
博爾赫斯曾把《一千零一夜》稱為世界上最美的書名,他說“一千”幾乎就是“無窮無盡”的同義詞,但這無數(shù)個夜晚之后的一夜,則是給無窮無盡的再一次添加。緩釋的修辭效果,喚起我的閱讀欲望,它暗示著連綿的神秘之美。第一次接觸這本書我大約十二歲,翻過封面的阿拉伯圖案,復(fù)雜的故事情節(jié)地下迷宮般延伸……出口可能藏在背后。
香油。花瓶。幔帳。珠寶。金銀器皿。神燈。飛毯。衣裝華麗的舞姬。清真寺。古蘭經(jīng)。波斯。巴格達(dá)。腦子里裝滿了與自己生活無涉的詞匯,這才是符合我想象的妖嬈東方。波譎云詭的細(xì)節(jié)更讓我心動,比如,一直以為惡魔必以英雄或巨人來對抗,還得假以神力,可《天方夜譚》里說,一個商人無意中丟棄的棗核,竟然,打死了魔鬼的兒子。
《一千零一夜》的故事充滿復(fù)合結(jié)構(gòu),故事套著故事,精彩曲折。《賽義府?姆魯可和白狄爾圖?赭曼麗》里,一個覓得的好故事,讓哈桑獲得國王封賜的土地、城堡,以及尊貴的相位。而前面提到的那個倒霉商人最后被三個老人拯救──他們與魔鬼達(dá)成協(xié)議,如果講述的故事足夠動聽,就可以贖回商人性命。而真正的講述者山魯佐德,更彰顯故事的重要性,情節(jié)的懸念與她生死的懸念一致,她的故事與她的生命同值。
山魯佐德展現(xiàn)文學(xué)的奇跡和魔法。當(dāng)她還在講述,就等于延續(xù)著或者說是創(chuàng)造著自己的生命……沒有比山魯佐德更切近作家的理想形象和更能建立寫作信心的了。當(dāng)時,我處于正欲確立未來方向的時期,理想具有絕對傾向,一旦開始寫作,假設(shè)我的能力在中途喪失,我可以并且情愿立即去死。
很多年我都貫徹著對《一千零一夜》的幼稚理解,直到,被大學(xué)的重讀所改變。令人驚訝的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落幕之前:度過了一千零一夜后,山魯佐德為國王生下了三個兒子。被我的純潔和無知濾掉的內(nèi)容,反諷地浮現(xiàn),山魯佐德不僅嘴唇生動,黧黑的腰肢也靈活起伏,她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性命交關(guān)之夜,不完全歸功文學(xué),性在其中亦占有比例。在那些故事航程里踏山渡水,在她纏綿的肉體上??啃蓓?,甜美節(jié)奏過后,國王涌起入夢前醉意的松弛。你我非王,只是遙遠(yuǎn)之處的讀者,怎么比較山魯佐德的嘴唇和腰,哪個才是決定性的法寶?
整個《一千零一夜》的源起與性有關(guān)。國王山魯亞爾之所以夜娶而翌晨殺乃出于對女子的仇恨和報復(fù),他發(fā)現(xiàn)前王后與黑奴交媾,并且其他宮女與黑奴伴隨著集體行淫。和其他民間故事集一樣,《一千零一夜》不會放棄情色誘引。山魯佐德講述的故事成為對國王情欲的調(diào)動手段,準(zhǔn)確地說,她先幫助國王意淫,然后以自己潮水般上漲的腰肢來呼應(yīng)。《努倫丁和瑪麗婭》描寫美麗的女奴:“周身像純凈的銀子般雪白,比絲綢還細(xì)膩,夜晚還柔和。她身材勻稱,乳房像弓弦般突出;她有著羊般的眼睛,腮幫像秋牡丹樣粉紅;肚腹微微下凹,肚臍能容下一小塊奶酪;她的兩腿像填滿了駝鳥絨的兩個枕頭;兩腿間的那樣?xùn)|西,真是言語無法形容,提到它時要熱淚長流。”努倫丁與女奴交歡時,“伴隨著那女郎埃及女子式的運動、也門女子式的嬌喚、埃塞俄比亞女子式的喘氣、印度女子式的冷淡,努比亞女子式的發(fā)情、鄉(xiāng)村女子式的厭惡、杜姆亞特女子式的呻吟、上埃及女子式的熱情、亞歷山大女子式的疲憊。”超群美貌的女郎如此風(fēng)情萬種,誰人能敵?就像山魯佐德的智慧和她的智慧勞動。性與字詞的奇妙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在《陔麥爾?宰曼的故事》中還有直接呈現(xiàn),山魯佐德用語法術(shù)語來描寫陔麥爾?宰曼與小娘子的通奸:“互相擁抱、親吻,做那正編組合、介語短語、連接名詞和被連結(jié)名詞的行為,她的丈夫完成了附加的無用的強調(diào)字母‘努奈’。”
其實山魯佐德的夜夜講述,與昭君出塞一樣,都是典型的東方式的以身體換和平的故事。這些柔弱女子以自己豐盈的乳房,來平復(fù)某個男子躁狂的野心。胴體如同最美的盾牌,她迎向一支陰莖,比迎向矛槍還需要勇氣、技巧和信心。一張床,阻擋了王和他背后的戰(zhàn)爭。改變疆土的劃分有多種辦法,可以讓無數(shù)士兵流血,有時也可以借助一個絕色佳人的床上腰功。歷史課本或許隱蔽過相似的一幕:鮮艷欲滴的指甲正代替首領(lǐng)在情人后背上簽署條約。這個女人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,她節(jié)約了報廢的武器、墳?zāi)沟恼嫉孛娣e和萬千寡婦改嫁的可能,她省略了甚至只在書頁上發(fā)生的陣亡。
無窮無盡的夜,山魯佐德的明眸閃亮,她會讓國王流連不已,并為他產(chǎn)下未來的承繼者。她花瓣的唇、梨形的骨盆,月色中醞釀甜蜜的豐收。當(dāng)清晨的光線照拂,她再次安全,得以放心地睡眠。她躺在床榻上,周圍是花。這些花在中午熱起來,讓人回憶起微微潮紅的皮膚,耳后發(fā)揮到極致的香水。
暮色來臨,她會被再次送回深宮,那里有焦渴的王,需要她打開謎一樣的嘴唇和腰鏈。
3刀刃之舞
星空,撒下一面拖網(wǎng),那尾美人魚不能逃脫……她金色的面龐日益憔悴,美貌被絕望摧毀。
其實,小人魚是一個和山魯佐德互為反襯的角色。山魯佐德通過言說獲得存活機會、王妃地位以及代代流傳中的永生;而小人魚,由于失去表達(dá)能力,繼而失去家族、榮耀、愛情和性命……命運悲涼,與她的殘疾相稱。
“在遙遠(yuǎn)遙遠(yuǎn)地方的海里,水是那樣的藍(lán),就像最美麗的麥子花的花瓣一樣,又是那樣明亮,如同最潔凈的玻璃。可是,它很深很深,深得不管多么長的錨鏈都夠不到底,得有好多座教堂的鐘樓摞起來才能從海底達(dá)到水面。在那里,居住著海國的人……”《小人魚》是我認(rèn)為最為優(yōu)美、神秘和凄傷的童話,它深處的灰涼給我造成一生修改。也許這種自少女時代開始的影響是負(fù)面的,就是面對愛情,我不開口,并在沉默中做好犧牲的準(zhǔn)備。
經(jīng)歷著青春期,身體在發(fā)育,一個暑假里長高了兩公分;而我的精神發(fā)育遲緩,更無從論及生存智慧。我盲目地開始初戀。除了名字和從沒有膽量看清楚的隱約面容,我對他絲毫不了解,但經(jīng)過他身邊,我從來都是窒息的。他是漂亮的高個子,這個普通的優(yōu)勢也讓我萬分迷戀,以至我如今都沒有擺脫對修長身材的好感。他的完美讓我恐慌,我從未和他說過半句話,長達(dá)幾年時間,我的癡情無人知曉。我經(jīng)?;孟肽転樗鳇c什么。或者,等他遭遇災(zāi)難才能意識到我蘊藏的價值?和所有任性的初戀者一樣,我情愿為他受苦。我懷疑他是知道的,因為他偶爾的意味深長的目光,但他選擇故意回避。茫然失措,我除了繼續(xù)忍受他的漠然,等待不存在的機遇,不知還能怎樣。無數(shù)個夜晚,我準(zhǔn)備書寫,給我喜歡的人寫 。紙上空白,只有一滴情書上的墨水,把所有的春天變得陰暗。夜晚和書寫,讓我覺得自己像掉進墨水瓶里的蟲子,不斷地,把那些尚未寫出的字吞下去……說不出話,我絕望,快被自己的愛情淹死了。他不愛我,我和他一樣明白。因為愛情不是勞動,所以努力并期待結(jié)果是愚蠢的。初戀沒有留下什么痕跡,除了,培養(yǎng)并鞏固我不幸的習(xí)慣:對愛情不做表白。
像啞巴一樣無聲地愛,直到我的愛情一一夭折;直到,我最終放棄對愛的向往。那是一件既疼痛又危險的事,我寧愿,活得無關(guān)痛癢。只有初戀,我才有勇氣對小人魚進行短暫的模仿:在沒有告白的愛中堅持到底,愛得比新娘還純潔,因為可以預(yù)見的親密都看不到。
愛情天平的支點總是不在中心,稍做移動,一切就在傾斜與傾覆之中。他支付一根羽毛,她就不再飛翔;他拿出一片鱗,她就交出整個海洋──她忘了,一片鱗,只是他身體上一枚最小的硬幣。愛得有多笨,就有多勇敢。小人魚安靜,喜歡冥想,她接受契約,開始承擔(dān)愛中全部的殘忍。坐落于刀刃之上,愛情比體重更難于承擔(dān)。失去魚尾之后,她保持了魚尾的特性:行走艱難,也許這是小人魚以獨特的方式表達(dá)對海國的懷念和忠誠。放棄高貴身份,她卑賤地,作為奴仆,睡在門外的地板上。誰能像小人魚,在靠近愛的路途中,一件件,丟棄她的財富,最后,作為赤貧的神,獨自去死?
我傾向于認(rèn)為,愛情是賭贏的,不是輸出來的。所謂情場得意,常常是以小博大:投入一點點魅惑對方的勾引,安全,低調(diào),不傷及自尊,而對方以狂熱回報。小人魚一開始就押進全身的寶,她的愛情注定是一場贏不回的悲劇。
當(dāng)然,少女時期的閱讀中,我對王子暗懷譴責(zé)。可王子只是無辜的負(fù)情者,他的選擇來自他的無知。他怎么能夠設(shè)想,小人魚的代價,她無休無止的折磨。假設(shè)他知道,故事會怎樣被改寫?難道恩情與愛情之間,真的存在某個隱蔽的折算公式、某種先期的抵押關(guān)系?王子為什么必須愛上小人魚呢?盡管她臉蛋動人、舞姿飄搖,但只是個漂亮玩偶,無法交流。
神性之偉大或許正基于此,是因為肯于付出最美的與最珍貴的。當(dāng)小人魚出現(xiàn)在我們中間,連常人都比不上,她成了殘疾。神竟然會是一個殘疾?我們驚訝,我們怎敢相信。然而,稟賦神性的人也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(xiàn):看那些天才,藏身于瘋子之間。正因為某種秘而不宣的極端完美,他們才殘破不堪。
王子迷戀他的新娘,盡管他無知的幸福構(gòu)成對神的利益侵犯,但小人魚放棄妒意和仇恨,跳下日出前冰冷的大海。這個世間,神遵從自己訂立的奇怪法則:高貴的,永遠(yuǎn)要為不及他高貴的,做出犧牲……像澈清之水,總是流向低處。
我們面對的,是一個啞言的神。我想起著名的基督教神秘主義者、西班牙教士克洛瓦的表達(dá):“上帝的事物,其本身越高貴越明亮,越不被我們所了解,對我們越黑暗。”倘若小人魚開口,她歌唱,她說出真相,是否她征服的力量就不可抵抗?換句話說,倘若神完整地到來,人們只會愛慕她的完美,那么,人與人之間的相愛,就不再成為可能。
為了愛我們,神付出昂貴代價:即使在教堂,我們也聽不到神的聲音;他從不顯現(xiàn)閃耀光芒的身體,來增加我們的信賴。神在沉默中隱忍,以使?fàn)T火旁各自祈禱的人們能夠相互需要,相互安慰。
4一日長于百年
她是公主,所以她入睡的時候整個王宮都得安靜下來。不僅國王、王后和所有仆從一起睡著了,接著,“馬廄里的馬、院子里的狗、屋頂上的鴿子、墻上的蒼蠅都睡了。連爐灶進而燃燒著的火焰也靜靜地睡著了,烤肉不再咝咝作響,廚師正要揪一個做事馬虎的幫手的頭發(fā),揚著手就睡著了。風(fēng)靜止下來,王宮前樹上的葉子一絲不動。”鐘擺停了,公主睡著了,睡在琥珀和果核的甜美深處。世界以靜默響應(yīng)著公主的睡眠──身份的高貴體現(xiàn)于此,一如領(lǐng)唱需要合聲,死去的王需要陪葬,一如,人們傾向于把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災(zāi)難,理解為有什么招致了神的不快。
出于報復(fù),沒有受到邀請的占卦女最初預(yù)言公主在十五歲被紡錘刺死,多虧最后一個占卦女還沒來得及祝福,她緩解了那個惡毒的詛咒,說公主不會死去,只是要沉睡一百年。我們隱隱懷有這種認(rèn)識:睡眠,是死亡的仿制品,甚至是一種安全的練習(xí)。睡眠使人放松,恢復(fù)體力,并且能夠得到夢境的獎賞。我們把睡眠作為賜福來領(lǐng)受,卻如何驚恐于死亡,焉知它不是一場更大的賜福?因為沒有人從那條道路上返回,提供給生者真正有說服力的不是停留在猜測階段的心得,所以,對死亡的災(zāi)禍感,其實是我們對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懼。了解能讓我們平息下來,只有死者,不再忌憚死亡。
籽粒碎小,黑,想象不出它能醞釀花瓣。玫瑰的花苞比怒放時更令人賞心悅目,我曾幼稚地猜測它有黃金的蕊。完全盛開的玫瑰有些俗麗,就是好看加平庸。花苞美在神秘的關(guān)閉里,只要不開,美就蘊含在未知那無限的可能性里。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達(dá),愛情的美在于它難以實現(xiàn)。睡美人的美,在于她是一個不為所動的公主,她的沉睡比蘇醒更媚惑,像玫瑰花蕾。
是啊,美人和睡美人,到底哪個更美?美人痣和美人計,你偏愛天然還是人工?或許,美人痣只是美人計開始啟動的小冒號。盡管在公主沉睡過程中,時常有來訪的王子被荊條纏死,但,他們霉腐的尸體是否如肥料更養(yǎng)護睡美人的腮紅?美,用于威脅,也許比用于鼓勵的時候要多。
我向來不相信,時間偷走的東西還回來時會變得更好。樂觀的人說例外存在,舉證時間偷走美貌還回智慧──錯了,智慧只是暫時還沒來得及偷走的東西。童話無須尊重現(xiàn)實法則。花苞終會開放,公主終會醒來,如此,時間便成為手中一件被利用的工具……百年沉睡將使公主天下無雙。對于抱得美人歸的王子,幸福不是等待和追尋,只是一次恰逢其時的投機。
妙就妙在公主不隨時間老去,否則,睡美人會變成荊棘叢中的妖婆,童話愛情會變成長壽者和少年的鬼混。睡美人曾經(jīng)從鏈條上逃脫,她不再被時間統(tǒng)一度量。中國神話里也有類似情節(jié),爛柯山講述一個觀棋樵夫回家時已滄海桑田。時間中暴露了等級差別,神的一天是我們的百年──當(dāng)然這不難理解,如同蜉蝣的生死,完成于我們的一個短暫清晨。
睡美人表現(xiàn)了拯救的浪漫主義方式。不是醫(yī)生而是王子,不是藥物而是鮮花,不是人工呼吸,而是吻──是純潔之物,終止了不幸。這并非僅限于中世紀(jì)的唯美習(xí)慣,即使在后現(xiàn)代的今天亦如此,文學(xué)作品及科幻電影試圖告訴我們:把世界從末日中挽回的,常常,是一個孩子,或一場愛情。所以我們不能忽略在現(xiàn)實中無用無為的東西,災(zāi)難到來,它們才會彰顯藏而不露的使命。
好了,現(xiàn)在讓我們翻開浪漫的另一面。我們熟悉如下的情節(jié):妖婆收留迷路的兒童,把他們一個一個地養(yǎng)肥;這一天,她為其中一個孩子涂上油脂,爐子里的火已經(jīng)燒起來了,妖婆要把他烤得香噴噴的,蘸上作料吃……這些古典童話,顯然浸染了恐怖色彩。但事實上,照顧到孩子的承受心理和閱讀所需要的健康目的,這些血淋淋的情節(jié)已經(jīng)經(jīng)過稀釋,原創(chuàng)的童話更為殘忍。
睡美人最早并不是被一個吻喚醒。這個故事最早見于字端的是1636年的意大利版本,睡美人被一個人強奸了,臨走時連一個字條都沒有留下,就騎馬走了。她到9個月后才醒過來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經(jīng)成了一對雙生子的母親。從卡爾維諾所搜集的《意大利童話》中可以找到證據(jù),只不過強奸者的身份體面,他是國王,并且他的了無音訊尋還有一個完全可以被原諒的借口:他病了,病得意志不清。
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,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來回避痛苦,假設(shè)痛苦更劇烈,更極端,就需要以死亡來回避。痛苦的延宕過程洗刷了被強奸的恥辱,當(dāng)孩子降生,他們無辜清亮的眼神,使追剿強奸者的罪行顯得不那么必要,多數(shù)時候,它使兇犯變成血脈相系的親人。睡美人將和在她無知無覺中破壞她童貞的男子永結(jié)連理,共度余生。這是一個童話里少見的個案。通常情況是,罪行甚至僅只是弱點,就要面對超出必要限度的嚴(yán)懲,諸如反面人物由于嫉妒、吝嗇、占便宜這種小缺陷去領(lǐng)教酷刑,去變驢變狗,去死。而在這個睡美人的底版故事里,等待罪行的,竟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幸福獎勵。
5魔鏡
沒有一種文學(xué)樣式比童話更需要邪惡的參與,盡管童話以善良遭遇不公開始,必以善良大獲全勝告終。有了魔鬼、野獸、井里的妖怪、壞師傅、陰險仆人、騙子、貪婪吝嗇的哥哥和兇狠的后媽,才能更動情地歌唱花朵、小鳥、誠懇的孩子、聰明的裁縫、仙女、勇敢的王子和他美艷絕倫的新娘。善的世界芬芳、清澈、飽滿,惡的世界混濁、骯臟、毒汁四濺,只有童話中,二者涇渭分明,便于取舍。童話向我們許諾,邪惡的所有努力都是一場乘積終將為零的運算──它是好心人針對兒童捏造的謊言。童話的玻璃浮雕,在美妙的透明中,保持冰冷和堅硬,滲不進現(xiàn)實的一滴雨水。被童話喂養(yǎng)的孩子,培育著絕對化與完美主義傾向。至于現(xiàn)實法則,涉及善的有限性和惡的有效性,甚至,善惡之間暗度陳倉的交易,他們將在未來的受挫中逐一體驗。祝愿糖紙不要蒙住眼睛,祝愿跳舞的腳不要墜入懸崖,祝愿他們未來對童話的修改盡管太遲,但還來得及。
一篇土耳其童話《智斗惡巨人》這樣說:凱爾格郎聽人說,誰真正勇敢,就去收拾巨人婆子,他便出發(fā)尋找女巨人。她正背靠大山曬太陽,凱爾格郎輕輕走過去,吸吮她的乳汁。女巨人于是把凱爾格郎認(rèn)作乳兒,并且不允許自己嗜肉的兒子吃掉他。不入睡的凱爾格郎半夜要求吃甜餅和咸餅,巨人婆子只好爬起來和面烙餅。凱爾格郎還是不睡,這回,他想吃填餡小羊羔,巨人婆子就起身做填餡小羊羔。吃飽喝足的凱爾格郎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溜掉,氣壞了的巨人婆前去追趕。刺猬把凱爾格郎藏在磨盤之間,巨人婆子要求刺猬交還她的乳兒。發(fā)怒的巨人婆把對她置之不理的刺猬吞進肚子,但刺猬用渾身的刺扎她的五臟六腑,刺穿了她的心。凱爾格郎割取了巨人婆子的兩只耳朵,拿到吹噓自己的年輕人中間掏出來,于是,他贏得了最勇敢的美名。從這個故事中,我看不到凱爾格郎有什么“智”,除了他把感情也用作權(quán)謀;我也看不出巫婆有什么“惡”,除了她令人不快的長相──丑陋等同了罪惡。在童話中,美德與美貌很少交戰(zhàn),花叢中的公主讓它們像雙臂一樣擁住白璧無瑕的自己。
白雪公主的繼母注定是犧牲之下的角色。白雪公主是完美的,“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,面頰鮮紅如血,頭發(fā)黑得就像烏檀木”,站在對立面上的王后,就必須滿懷妒意,陰險,還有漫畫里已被普遍認(rèn)可卻悖離合理性的丑陋──盡管在白雪公主長大之前,魔鏡說出真相,她曾經(jīng)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。只因為她是一個罪惡的美人,所以,她便不再是美人,而只是罪惡。我們不會替她辯護,我們要給作為讀者的孩子提供簡單清晰的正負(fù)判斷。魔鏡的真話聲音太小,只有王后聽得見……我們抹殺王后的美貌,只有她穿得像農(nóng)婦、長得像巫婆的樣子才符合我們心愿。
由于沒有勇氣傾聽壞人的道理,我們通常只讓壞人在劇情中充當(dāng)人體道具,來烘托一幕正劇的光榮。我們向來拒絕他們可能的辯護,把他們引號里的原音攥改為呼應(yīng)主題的轉(zhuǎn)述,這樣,隨后而來對他們的輕蔑、唾棄和懲罰可以進行得更為徹底和正義。其實,白雪公主的后媽早已被我們處理為一個啞巴皇后,第一頁起,我們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寵的未來。冠以妒恨之名,冠以迫害之名,讓她的愛和疼說不出口。對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養(yǎng),這是必須的襯托。王后的美僅僅因為次要而變成丑惡。同樣的命運也發(fā)生在灰姑娘的后媽和姐妹身上,因為,那最美的,尖細(xì)的水晶鞋跟,需要踩在令人驚訝的起點上。
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,有多少失真的史冊,不知道一個光芒萬丈的書里英雄,他旗幟一樣鮮艷的襟袍是不是掩蓋著血和違背的盟誓。也許,在童話背后,有另外一個王后,一個真實的王后,死在某個不為所知的地點。蘋果和有毒的梳子,將用作美妙的自殺工具來配合她的無辜。如果死前被允諾一個愿望,她想要,一面說謊的鏡子。
白雪公主因為王子的愛情而復(fù)活,她曾經(jīng)的死沒有疼感和傷痕,短暫又富有詩意。再看看另一個美人的下場,為王后準(zhǔn)備的是炭火上的行刑:一雙燒得通紅的鐵拖鞋,用鉗子夾過來,“她只得穿上這雙鐵鞋跳舞,直到倒在地上死去。”故事結(jié)尾,我們再次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童話的逾常:從來,都是善者,使用酷刑。
記住鏡子的秘密。鏡子看起來不折不扣地映現(xiàn)現(xiàn)實──只是,顛倒了左右。